天光刚亮,冷气从门缝钻进来。我靠着墙,左肩绷带勒得骨头发紧,一夜没合眼,耳朵里还响着苏晨那阵干呕后的抽气声。屋里暖风机低转,苏瑶闭着眼靠在墙边,呼吸浅但稳。我盯着她看了两秒,起身往外走。
门外,老陈带着人已经站成一排。
他们没动工具,也没进工区,就站在锅炉房门口,脚边是昨晚没用完的钢管。老陈脸上的灰不是新沾的,是累出来的。他往前半步,声音不高:“林越,我们干了三十六个小时,没停过。”
我没说话。
他继续说:“合同里写的是日班八小时,超时双倍。现在不止双倍,是四倍还多。你给的工钱不低,可人不是机器。”
我点头:“我知道。”
“我们也要活下去。”他看着我,“你有粮有水,我们除了这份工,什么都没有。再这么干下去,倒下一个,谁来收?”
我抬眼看他们。一个个站着,没吵没闹,但眼神都盯着我。这不是讨价还价,是最后通牒。
我抬了抬右臂,示意他们跟我走。左肩动不了,走路时身子偏着,脚步沉。穿过半截通风井,进了物资储藏区。箱子一排排码着,最里面那个我亲手封过胶带,写着“应急现金”。
我蹲下,撕开封口,打开。
三叠钱,整整齐齐。灾变前卖房的钱,压了三个月利息提前取出,当时被人笑傻。现在,它在这儿。
我拿出来,一五一十点数。三十个人,每人三千加班费,另加五千奖金。当场结清。
有人吸了口气。
我没抬头:“接下来还有钢板焊接、管道密封,都是重活。每阶段完成,再发一次奖。钱不多,但不会少你们一分。”
老陈没动。
我合上箱子,看着他:“你们要是现在走,我不拦。但屋顶没封完,酸雨一来,底下所有设备全毁。苏晨昨夜差点死在车里,苏瑶拼着最后一口气救他。如果停工,下一批人,可能连被救的机会都没有。”
我顿了顿:“我不是求你们留下。是告诉你们,你们干的每一锤,焊的每一寸,不只是工钱的事。是活着的人,能不能多撑一天。”
老陈低头看了看钱,又看了看我。他没问真假,没问后续能不能兑现。他知道,这种时候,没人会拿现金当赌注。
他伸手,接过一叠,当面分给身边的人。一张不少。
有人接过钱,捏了捏,没说话,转身往工具区走。第二个跟着走。第三个。
老陈留下,站在我面前:“钢板焊接今天能开始?”
“能。”我说,“材料昨夜就位,就等焊枪。”
他点头:“那我带人去准备。”
我看着他走远,转身回储藏区。箱子还开着,里面还有两叠。我不急。只要他们还在干,钱就一直有。
中午,焊枪响起来。
我爬上二楼平台,看他们作业。火花从钢板接缝处溅出,像小颗星子往下坠。风从被封死的缝隙灌进来,吹得火苗歪斜。一个工人蹲在边缘,手套都烧黑了还在焊。另一人递氧气瓶,跑得比平时快。
没人再提钱的事。
我靠在柱子边,左肩开始发烫。绷带压着皮肉,像有铁丝在里面绕。我没动,也没叫人换药。这时候露疲态,前面的钱就白花了。
下午三点,老陈下来找我。
“焊接组轮了两班,进度赶上了。但新问题——防爆玻璃的密封胶不够。原厂配的量只够七成面积,剩下的得现场补。”
我皱眉:“补胶影响气密性。”
“我知道。”他说,“但不补,风压一上来,接缝处会漏。你现在有货吗?”
我想了想:“有工业级聚氨酯胶,但没用过在这种场景。”
“拿来试试。”他干脆,“总比留缝强。”
我带他进仓库,翻出两桶密封胶。标签上写着“耐低温-40c,抗酸蚀”,是我特意从化工厂清仓时抢的。当时没人要,嫌贵。
老陈看了眼:“这玩意儿粘性太强,涂不好会堵死调节阀。”
“你有办法?”
他点头:“加稀释剂,比例一比三,手动滚涂。慢点,但稳。”
我同意了。
他抱着胶桶要走,忽然停住:“林越,刚才王磊跟我说,他看见东侧围墙外有人影晃。”
我抬眼:“什么时候?”
“十分钟前。就一下,再看没了。”
我没轻信:“他一个人看见?”
“嗯。但他坚持说不是错觉。”
我沉默两秒:“今晚所有人,两两行动。工具不离手。焊完最后一段,立刻收工进屋。”
他点头,走了。
我站在仓库门口,望着东墙。那里原本是厂区废料堆放点,现在塌了半边,遮挡多。我本打算明天去清障,现在得提前了。
但眼下最要紧的,是屋顶。
焊枪声还在响。我走回平台,看最后一段钢板对接。两个工人配合,一个扶板,一个持枪。火光映在他们脸上,汗往下淌,没人擦。
最后一道缝合上时,天已经暗了。
我数了人头,三十个都在。没人请假,没人提前走。王磊站在墙边,手里攥着一根钢筋,眼睛一直往东侧瞟。
我走过去:“还看见什么?”
他摇头:“没有。但我肯定,刚才有人。”
我没否定他。
这种时候,宁可多防一步。
我喊住刚要收工的老陈:“今晚加一班夜哨。两人一组,两小时轮换。我在入口设了警戒铃,连到宿舍。有动静,立刻响。”
他看了我一眼:“你信?”
“我不信眼花。”我说,“但我信准备。”
他没再问,点头安排去了。
我回屋,先看苏瑶。她还在睡,呼吸比早上深了些。苏晨侧躺着,手搭在毯子外,指尖有血色。我摸他额头,温的。
我转身进储藏区,把剩下的现金重新封箱,放进最里层铁柜。钥匙塞进贴身口袋。
出来时,听见门口有动静。
是老陈,带了两个工人,手里拎着焊枪和切割机。
我问:“怎么了?”
他脸色沉:“东墙根底下,发现一只鞋。湿的,沾着泥,像是刚留下的。”
我立刻往外走。
鞋就摆在门口,一只军绿色高帮靴,码数不小。鞋帮裂了口,内衬外翻,底纹和厂区外土路的泥印能对上。
我蹲下,伸手探鞋内。
还有余温。
我抬头看东墙,缺口在三米高,原本堆着废铁,最近被我们清走一半,露出空档。人可以从那里翻进来。
我站起身,对老陈说:“今晚所有人,武器在床边。焊枪、切割机、撬棍,都充好电。你带一组守东墙,我带一组守入口。轮班照旧,但每组加一人。”
他盯着我:“你真觉得有人盯上了这儿?”
“不是觉得。”我说,“是这只鞋告诉我,有人来过,而且,不想空手走。”
他没再说话,转身去安排。
我站在门口,把鞋踢进屋里,关上门。
锁扣咔哒一声落定。
屋外风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