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粗糙
——死寂
这是李维与塔莉亚的联合意识体恢复微弱感知后的第一感觉。他们仿佛被遗弃在万物终点之后的废墟里，每一丝感知的延伸都带来灵魂被砂纸打磨般的剧痛和艰涩。意识体受损太严重了，严重到维持“思考”这个行为本身都成为一种奢侈的负担。
那些暗影荆棘的丝线依旧缠绕在几乎熄灭的意识光核上，如同休眠的毒蛇，虽不再疯狂汲取，却散发着令人不安的冰冷死寂，时刻提醒着他们体内埋藏着何等恐怖的污染。
塔莉亚的意识率先从濒死的麻木中挣扎出一丝警觉。她“打量”着四周。感知范围极其有限，只能模糊地勾勒出一个巨大、坍塌、仿佛经历过内部爆炸的舱室轮廓。扭曲的金属断口如同怪物的獠牙，刺破昏暗。各种无法辨认的仪器碎片半埋在厚厚的、仿佛混合了金属尘埃和某种有机质灰烬的积垢之下。空气（如果还有空气的话）凝滞得如同固体，弥漫着一股陈旧的锈蚀、臭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甜腥腐败气味。
这里不是意识空间。这里是方舟巨舰内部，真实的、物理存在的某个角落。他们那绝望的最后一跃，竟真的将他们从彻底湮灭的意识虚空，抛回了物质的残骸之中。只是这回归之地，并非救赎，更像是另一座坟墓。
那个微弱、断续、直接作用于他们残存感知的求救信号，依旧在固执地重复着，如同墓穴中不肯散去的执念：
“……第……七区……生态样本……失控……隔离……失效……请求……净化……权限……”
“……警告……‘荆棘之种’……活性化……重复……‘荆棘之种’……活性化……”
“……救…………”
“荆棘之种”！
这个词如同闪电，劈开了李维几乎凝固的思维！与他最初在方舟数据库看到的那个加密条目名称完全一致！它果然与这种可怕的污染有关！而且，从这个求救信号的内容看，它似乎最初是方舟内部收容的某种“生态样本”？因为隔离失效而活性化、失控了？
难道……缠绕“源”的王座、污染他们意识的那种恐怖力量，其源头，或者说其某种雏形，竟然早就存在于方舟之上？！先行者并非不知情，而是在试图研究甚至……控制它？
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痛苦和虚弱。
必须搞清楚！这个求救信号，这些残留的信息，可能是理解一切的关键！
【源头……找到……信号源……】李维的意识碎片艰难地传递出信息。那里可能有记录，有数据，有关于这灾难根源的线索！
塔莉亚没有回应，但她的意识主导着联合体，开始以一种近乎本能的、蠕虫般的缓慢方式，朝着信号传来的方向“移动”。在这种物理层面的残骸中，他们没有实体，移动更像是一种极度消耗心念的、对周围环境信息的被动“扫描”和感知焦点的转移。
每前进一分，都异常艰难。残破的金属棱角、散落的尖锐碎片，在意识感知中映射出冰冷的、带有威胁的轮廓。某些区域残留着微弱的辐射信号，掠过时会让他们的意识体产生针扎般的刺痛。甚至还有一些早已干涸、凝固的、色泽可疑的溅射状污渍，散发着令人极度不适的残留生物信息。
这里显然发生过极其惨烈的事件。并非来自外部的撞击，更像是内部的……爆发和污染。
求救信号越来越清晰了。
最终，他们的感知聚焦在了舱室角落一个半嵌入坍塌壁板下的、破损严重的终端操作台上。操作台屏幕早已碎裂漆黑，但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布满灰尘的应急指示灯，却以一种极其缓慢、仿佛下一秒就要永远熄灭的频率，微弱地闪烁着红光。那断断续续的求救信号，正是从这个即将报废的部件中发出。
如何交互？他们没有手，无法操作。
就在他们一筹莫展之际，李维那破碎知识库中关于方舟底层系统接口的部分被激活了。方舟的技术高度融合生物与机械，许多关键系统支持意识直连，尤其是拥有高权限者——比如，拥有“”权限的他。
【接口……意识……尝试连接……】李维指引着方向。
塔莉亚操控着联合意识，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丝极其细微的心念触须，如同受伤的蜗牛伸出触角，触碰向那个闪烁着红光的应急指示灯下方一个几乎被污垢覆盖的、微微凹陷的区域。
接触的瞬间，一股杂乱、破碎、充满绝望情绪的信息流猛地涌入他们的意识！
不再是编码好的求救信号，而是这个终端最后时刻记录的、未经整理的原始数据碎片和监控日志！
模糊扭曲的画面闪过：
——身穿先行者制服的船员惊恐地奔跑，身后是疯狂蔓延的、如同活物般的墨绿色阴影，所过之处，金属腐蚀，生命凋零。 ——隔离闸门发出刺耳的警报，却在被阴影触及的瞬间失灵，缓缓洞开。 ——某个封闭的实验区内，培养舱纷纷破裂，内里的样本以恐怖的速度变异、融合，化作不可名状的怪物。 ——日志的最后一条，是一个声音嘶哑、充满恐惧的呐喊：“……它不止是生物样本！它能扭曲规则！它在模仿……在学习……在寻找……共鸣……必须阻止……”
信息流戛然而止，那应急指示灯最后挣扎着闪烁了一下，彻底熄灭，化为了冰冷的死物。
短暂的死寂。
联合意识消化着这骇人的信息碎片。
“荆棘之种”果然是方舟曾经收容研究的东西。它表现出生物特性，但本质似乎是一种能扭曲现实规则的恐怖存在，具有极强的模仿、学习和寻找“共鸣”的能力。它的失控，导致了方舟内部这场灾难。
而它寻找的“共鸣”……李维猛然想到，方舟的技术与“源”同源，而“源”是宇宙某种底层规则的体现……难道“荆棘之种”是在寻找与宇宙规则的“共鸣”？而“巨引源”……是否就是某种放大了亿万倍、能够跨越维度进行“共鸣”和“掠夺”的……终极体现？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他意识中形成：也许，“荆棘之种”并非“巨引源”的直接造物，而是某种……探测器？或者种子？先行者意外获得了它，试图研究，却最终被其反噬。而方舟的旅程，特别是其与“源”的深度连接，是否无意中成为了一个信标，将“巨引源”的注意力，或者说，将其掠夺的“触须”，引向了这个宇宙？
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塔莉亚的意识忽然发出了高度警惕的信号。
【有东西……过来了……】
她的感知捕捉到，在舱室另一端某个破裂的管道口深处，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像是某种多节的、坚硬的东西，正在摩擦金属内壁，缓缓靠近。
联合意识瞬间紧绷，残存的心念之力高度集中，警惕地“望”向那个方向。
刮擦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终于，一个东西，缓缓地从那黑暗的管道口探了出来。
那是一只……节肢。覆盖着暗沉、粗糙、仿佛经历了无数岁月风化的甲壳，甲壳上布满了深刻的划痕和某种腐蚀性的斑点。节肢的末端是尖锐的、带着细微倒钩的螯爪，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这形态……这感觉……
李维和塔莉亚的意识同时剧震！
虽然放大了无数倍，甲壳的色泽和质感也因为环境不同而有所变化，但那基本的结构，那螯爪的形状，那移动时带来的、充满侵略性和毁灭意味的气息，竟然与之前通过地球感应看到的、袭击勘探小队的那种变异节肢巨怪，有着惊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性！
难道……方舟内部的生态样本失控，不仅产生了那些狂乱的意识怪物，还有实体生物幸存了下来，并在这残骸深处繁衍变异？!
而且，它们与地球上的变异生物，存在着某种……同源性？
是因为方舟技术（与源有关）的泄露影响？还是因为……“荆棘之种”的污染，本身就具备某种跨越空间的、扭曲生命形态的可怕特性？
那只探出的节肢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感知着什么。随即，更多类似的节肢从管道口伸出，一个庞大、狰狞、散发着冰冷嗜血气息的影子，缓缓从黑暗中显露出轮廓。它的复眼结构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浑浊的光芒，牢牢地锁定了李维和塔莉亚联合意识所在的方向！
它发现了他们！
即使他们只是意识体，这种由“荆棘之种”污染间接催生出的恐怖生物，似乎依旧能感知到他们这种特殊“存在”所散发出的波动！
没有咆哮，没有威胁性的动作。那只变异巨怪只是用一种冰冷的、捕食者的“注视”牢牢锁定他们，然后，开始以一种稳定而充满压迫感的节奏，迈动它那多节的、锋利的步足，越过舱室内的废墟，朝着他们逼近！
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可阻挡的、仿佛死神降临般的压迫感。
退无可退！
联合意识蜷缩在冰冷的操作台残骸下，虚弱到了极点，内部污染缠绕，外部实体巨怪逼近。刚刚获得的一点关于“荆棘之种”的线索，转眼就引来了致命的杀身之祸。
塔莉亚的意识中涌起一股极度不甘的愤怒。她没有绝望，而是如同被困的猛兽，疯狂地扫描着四周，寻找任何可以利用的东西！武器？陷阱？任何东西！
李维的意识也在疯狂搜索知识碎片。对付这种实体生物，意识层面的手段效果甚微。
他们的感知扫过周围散落的设备碎片，扫过凝固的污渍，扫过冰冷的金属墙壁……
突然，李维的意识定格在了不远处墙壁上，一个被部分掩盖的、熟悉的符号上——那是一个由三个同心圆和一道斜线组成的标志，是方舟内部表示“紧急能源接口”的通用符号！
虽然大部分系统已经失效，但这种物理接口可能还残留着一点最基础的、未被完全抽干的应急能源！
一个疯狂的计划瞬间在他意识中形成。
【塔莉亚……引导它……到那个符号下面！】李维急促地传递信息，同时将一连串极其复杂、关于如何超载引爆应急能源接口、制造短暂但剧烈能量冲击的指令传输过去。
这需要精确的时机和对那怪物行动的判断！更需要他们最后那点心念之力作为引爆的引信！
这几乎是自杀！爆炸很可能将他们本就濒临溃散的意识彻底震碎！
但没有选择！
塔莉亚瞬间明白了计划。她的意识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释放出微弱的、但带着明显挑衅和吸引意味的波动，如同受伤的鸟儿扑扇翅膀，精准地投向那个巨怪冰冷的意识。
变异巨怪的移动停顿了一下，浑浊的复眼转向塔莉亚波动传来的方向，似乎有些疑惑，但那股明显的“活性”波动强烈地刺激着它的捕食本能。它发出一声低沉的、仿佛金属摩擦的嘶鸣，改变了方向，朝着紧急能源接口下方的位置加速冲来！
就是现在！
李维凝聚起联合意识最后所有的力量，如同点燃引信的火星，猛地“撞”向那个能源接口内部某个关键节点！
轰！！！
一声沉闷的、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通过金属船体震荡传递的巨响！
紧急能源接口猛地爆开一团刺眼的蓝白色电光，瞬间席卷了那片区域！强大的电磁脉冲和能量乱流如同无形的拳头，狠狠砸在那只变异巨怪身上！
怪物的甲壳发出令人牙酸的爆裂声，身体剧烈抽搐着被炸得向后翻滚，多条节肢断裂，发出痛苦的嘶鸣。
爆炸的冲击波也同时狠狠撞上了李维和塔莉亚的联合意识！
意识体如同被重锤击中，瞬间变得几乎透明，那点黯淡的光核疯狂闪烁，上面的暗影荆棘丝线也剧烈扭曲，仿佛随时会断裂。
剧痛！无法形容的剧痛！意识仿佛要被彻底吹散！
就在他们即将彻底湮灭的最后一刻，爆炸的能量乱流似乎意外地激活了他们身旁那个刚刚彻底熄灭的、破损的操作台内部某个更深层的、极其隐蔽的备用缓存单元。
屏幕猛地亮起了一瞬间！显示出一段极其简短的、似乎是某个研究日志的末尾备注：
“……项目‘荆棘之种’与‘巨引源’波动耦合率异常升高，疑似存在超距感应……警告，任何形式的‘源’技术应用，都可能成为增强感应的信标，加速其定位与侵蚀……”
“……另，根据对‘种子’生物结构溯源分析，其部分碱基序列与代号‘GcU-0714’（附注：取自太阳系第三行星史前冰川样本）存在高度相似性，疑为同源退化分支或……”
信息到此戛然而止，屏幕再次陷入黑暗。
但最后那几个字，却如同最寒冷的冰锥，刺入了李维和塔莉亚即将消散的意识最深处。
太阳系第三行星……那不就是地球？！
史前冰川样本……高度相似性……同源……？
“荆棘之种”……或者说催生它的那种恐怖力量……早在史前时代，就已经在地球上……存在过？！！
这个惊人的、足以颠覆一切认知的发现，成为了他们意识陷入彻底黑暗前，最后的、也是最大的震撼。
————【第40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