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雪来得没半点征兆,清晨还透着点微光,转眼就漫天飘起了鹅毛雪片,像撕碎的棉絮往下落。不过半个时辰,桑圃就裹上了层厚白,连桑枝的轮廓都模糊了——细些的枝桠被雪压得弯成了浅弓,梢头挂着串冰碴,风一吹,冰碴“叮铃”响,枝骨却透着股随时要断的脆意;粗些的枝桠虽没弯得那么厉害,积雪却顺着枝干往下滑,在根颈处堆成了小雪山,怕是要冻坏潜伏的新芽。
阿禾站在圃边,双手揣在棉袄兜里,还是冻得直搓手,鼻尖和耳朵尖都红透了。他望着被雪压弯的桑枝,急得直跺脚:“苏师姐,这雪也太沉了!”说着,他试探着伸出手,想抖落枝上的积雪,指尖刚碰到冰凉的雪层,就听“咯吱”一声轻响——那枝桠竟往旁边弯了弯,像是随时要折。阿禾吓得立马缩手,手背还沾了些雪沫,凉得他一哆嗦:“枝都冻脆了!一碰就怕断,来年春天的新芽可就没指望了!”
苏清寒刚把灶房的热水倒进铜壶,闻言拎着壶走到圃边,哈了口气,看着白气在冷空气中散开。她眯眼打量着桑枝的弧度,知道再等下去,枝骨真要被压裂。转身往储物间走,储物间最里侧的竹器堆得老高,最底下靠着几副蒙着薄雪的旧竹架,是柳玄当年留下的。
她弯腰拂去竹架上的雪,竹架的真面目露了出来:是用桑枝做主干,青竹劈成细条当辅杆,交叉编织成“人”字形,架杆粗细均匀,摸上去带着竹材特有的凉硬,却透着股结实的劲儿。交叉处缠着淡绿色的桑丝绳,绳子已经褪得有些发白,却没松脱一根,绳头系着张泛黄的桑皮纸,纸边有些卷翘,上面是柳玄的笔迹:“雪前架枝,疏而不密,每枝一撑,距芽三寸”,字迹被岁月浸得有些淡,却依旧清晰,纸角还沾着点当年的竹屑,是编架时不小心蹭上的。
“这竹架是柳玄师兄特意编的,桑枝耐冻,青竹有韧性,托得住积雪的重量。”苏清寒拿起一副竹架,轻轻展开,“你看,这‘人’字形的架顶,刚好能卡在桑枝下方,既不会磨伤枝皮,又能借力托住雪。”
竹架旁边,斜放着一把旧木雪铲——铲面是用整块梨木挖成的,弧形设计刚好贴合桑枝的弧度,边缘磨得圆润光滑,不会刮伤枝皮;铲柄是桑木的,握着的地方缠着圈防滑的麻线,麻线已经有些磨损,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缠绕的紧实;铲柄靠近铲面的地方,刻着“铲雪轻扫,避芽半寸”八个小字,刻痕里还嵌着点陈年的雪渍,显然当年用过不少次。
“这雪铲是怕除雪时碰伤潜伏芽,柳玄师兄特意磨圆了边缘。”苏清寒拿起雪铲,示范着轻轻扫过一根桑枝的积雪,雪顺着弧形铲面滑落到地上,没碰着枝上的芽点,“扫的时候要顺着枝芽生长的方向,别逆着来,不然会把芽扫掉。”
阿禾学着苏清寒的样子,先把竹架撑开,找准桑枝的中点,轻轻把架顶卡在枝下——刚开始没找对位置,竹架往旁边滑了滑,他连忙调整角度,直到竹架稳稳托住桑枝,看着枝桠慢慢直起一点,才松了口气。然后他拿起旧雪铲,小心翼翼地扫着枝上的积雪,雪沫落在铲面上,很快化成了小水珠:“师姐,你看!这样扫真的碰不到芽!”
正忙着撑第三副竹架,山道上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伴着股淡淡的竹香飘过来。抬头一看,是山下编竹器的李伯,肩上扛着把竹刀,刀鞘是桑木做的,背上背着个空竹筐,筐沿还缠着圈细麻绳。他裹着件厚棉袄,帽子拉得很低,只露出半张脸,走路时脚下的雪被踩得发出声响。
“苏仙长,可算找着你了!”李伯走到圃边,放下竹筐,拍了拍身上的雪,雪沫簌簌往下掉,“俺早上听村里的人说,你这儿下大雪了,想着你肯定要处理桑枝,就过来了——俺想收些剪下来的桑枝编竹篮,雪天在家编器暖手,还能换些钱。”说着,他弯腰从竹筐里拿出个小竹篮,篮子编得细密,是“回”字形的纹路,提手处还缠着桑丝绳,摸着光滑舒服,竹香顺着指尖飘进鼻子里:“这是俺刚编的小竹篮,送你们!来年春天采桑芽,刚好能装,不硌芽。”
苏清寒指着圃角堆着的断枝——都是之前修剪下来的粗枝,虽然裹着雪,却依旧能看出直溜的品相:“李伯,那些枝够直,你尽管挑,够你编不少竹篮的。不过我们这竹架撑枝,总找不准角度,你编了一辈子竹器,肯定懂怎么借力,能不能教教我们?”
“这还不简单!”李伯爽快地应下,放下竹刀,拿起一副没撑开的竹架,“你看,这架杆要往西北方向倾!”他边说边演示,把竹架撑开,卡在一根桑枝下,架杆微微往西北歪了点,“咱们这儿冬天的雪,大多往西北方向落,架杆往这边倾,能少受些雪的压力,还能让雪顺着架杆滑到地上,不堆在枝上。”
阿禾凑过去细看,果然,往西北倾斜的竹架,雪落在上面后,顺着架杆滑到了圃边的空地上,没再往枝上堆。他学着李伯的样子,调整着已经撑好的竹架,架杆倾斜后,桑枝又直了些,“咯吱”的脆响也消失了。
李伯又拿起旧雪铲,教阿禾扫雪的技巧:“扫细枝的时候,铲面要抬高点,离枝芽半寸就行;扫粗枝的时候,能稍微低些,不过也别碰着芽。”他边说边示范,雪铲在他手里像有了灵性,轻轻一扫,积雪就簌簌落下,连枝上的冰碴都没碰掉——怕冰碴划伤芽点。阿禾跟着学,慢慢也找到了窍门,扫过的桑枝,既没积雪,又没伤芽,看着清爽多了。
夕阳西下时,雪终于停了,天边透出点淡淡的橘色光,洒在裹着雪的桑圃上,像给白雪山镀了层暖光。圃里的桑枝都撑上了旧竹架,枝桠稳稳地托在架上,积雪顺着架杆滑落到地上,没再压弯一枝,潜伏的新芽藏在枝桠间,安安稳稳的。
李伯挑着捆选好的桑枝,桑枝上的雪已经化了些,滴着小水珠。他把那只小竹篮塞进阿禾手里:“这篮你收着,来年采桑芽正好用!等雪化了,俺再给你们编个大竹筐,装桑葚够大!”
阿禾抱着竹篮,篮子还带着李伯手心的温度,暖乎乎的,他笑着说:“李伯,等春天桑芽熟了,俺给你送一篮最新鲜的!”
李伯摆了摆手,扛着桑枝往山道走,脚下的雪还没化,“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渐渐远了,竹香却还留在圃里。
林砚这时从藏经阁里翻出柳玄的《桑枝防寒录》,旧册的封面是用桑树皮做的,已经磨得有些发白,书脊用麻线缝了两道,翻到中间一页,里面夹着段干枯的竹架丝,和旧竹架的材质一模一样,丝上还沾着点陈年的雪渍。旁边的字迹写得工整:“雪前撑枝,借铲护芽,借人传技,枝稳芽生”,下面画着个小小的简笔画——一棵撑着竹架的桑枝,旁边放着把雪铲,还有个小竹篮,画得简单却温暖。
苏清寒走到撑着竹架的桑枝旁,伸手摸了摸旧竹架的桑丝绳,粗糙却结实,又摸了摸旧雪铲的铲面,圆润光滑。她忽然明白:柳玄留下的旧竹架、旧雪铲,从来都不是堆在储物间的旧物。竹架的每一道编织、每一根绳结,都是怕“雪压断枝,芽无存处”;雪铲的每一寸弧度、每一次打磨,都是怕“除雪伤芽,春无新绿”;就连桑皮纸上的字,都是怕后人“不懂护枝,误了来年”。
而今天,李伯的竹篮、编技与桑枝,阿禾怀里暖乎乎的小竹篮,还有竹架上稳稳托住的桑枝,都把深冬的寒意,化成了邻里间盼春的暖意。这暖意护着枝,也护着芽,像在雪地里埋下了颗春天的种子,等着来年冰雪消融,枝上冒出嫩绿的新芽,暖意也跟着抽枝长叶,漫过整个桑圃,连起一整年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