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10月，东江的秋风吹过惠州城头，带着南中国海特有的咸腥，却吹不散笼罩在城外东征军营地上空那股铁锈般的沉重。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臭、劣质火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那是棉湖、兴宁、广州一路杀伐带来的气息，早已沁入了每个士兵的骨髓。李锦站在教导四团三营的队列前，崭新的少校领章在昏黄的营火下泛着冷硬的光。他身上的呢料军装笔挺，却裹不住从骨缝里渗出的寒意。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简易营帐和忙碌的士兵，投向远处那座在暮色中沉默矗立的庞然大物——惠州府城。
它不再是史书上冰冷的记载，而是活生生横亘在眼前的死亡巨兽。高达六米的青黑色城墙，由巨大的花岗岩条石砌筑，厚重得令人绝望。城墙外，一道又宽又深的护城河，在夕阳下反射着浑浊的、死水般的暗光。更令人心悸的是城墙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射击孔、垛口后晃动的刺刀寒光，以及几座突出城角的棱堡，如同怪兽的獠牙。这就是陈炯明最后的、也是最坚固的巢穴，号称“南中国第一天险”！淡水、棉湖、兴宁、广州的血海尸山一路铺来，终点竟是这座比淡水城更令人窒息的堡垒。
“龟儿子！这墙怕是拿炮都啃不动！”旁边一个川籍老兵吐掉嘴里的草根，低声咒骂着，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恐惧。他的话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教导四团是新组建的，骨干多是教导一、二团的老兵，但更多的是像李锦营里这些刚补充进来、面黄肌瘦的新丁。他们望着惠州城墙的眼神，充满了初次面对真正绝境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寒意。李锦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武装带上冰凉的枪套。他知道，这一次，没有奇袭，没有迂回，只有正面强攻，用血肉去撞开这扇铁门。代价，将远超淡水。
“李营长！”一个洪亮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传来。李锦回头，只见团长刘尧宸大步走来。他身材并不高大，却异常精悍，步伐沉稳有力，黝黑的脸上刻着风霜，一双眼睛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暮色，钉在惠州城头。他身后跟着一个同样年轻却气质沉稳的军官——一营营长陈明仁。陈明仁的军装同样笔挺，眼神沉静，带着湖南人特有的执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尧宸兄！明仁兄！”李锦立正敬礼。刘尧宸摆摆手，目光扫过李锦和他身后肃立的士兵，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都看到了？陈炯明把棺材本都押在这惠州城了！城高池深，火力凶猛，守将是杨坤如那老狐狸，手下是打老了仗的亡命徒！”他顿了顿，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每一张紧绷的脸，“校长下了死命令！此城不破，东征功亏一篑！我教导四团，是主攻的矛头！没有退路，只有向前！用命，把惠州给我砸开！”
“是！团长！”李锦和陈明仁同时挺胸回应，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李锦注意到陈明仁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投向城墙西北角那座最突出、火力配置也最密集的“靖海门”棱堡，那是主攻方向的核心硬骨头。
“明仁，”刘尧宸转向陈明仁，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的靖海门位置，“你的一营，是尖刀里的刀尖！主攻靖海门！李锦，你的三营紧随一营之后，豁口一开，立刻投入，巩固扩大突破口！我亲自督战！”命令斩钉截铁，没有半分商量余地。刘尧宸的手拍在李锦和陈明仁的肩上，力道很重，带着一种滚烫的托付和同生共死的沉重。“记住，惠州城下，只有两种人：站着的英雄，躺着的烈士！我们，要做站到最后的！”
10月13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惠州城如同蛰伏的巨兽，在稀薄星光下投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阴影。教导四团的攻击阵地死一般沉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武器偶尔碰撞的轻微金属声。士兵们伏在冰冷的出发壕沟里，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李锦紧贴着壕壁，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撞击胸腔的沉闷声响。他反复检查着手中的mp18冲锋枪（花机关枪），冰冷的金属枪机触感让他稍微保持清醒。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左侧一营的位置，陈明仁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中，只看到一片沉默的钢盔轮廓。
“咚！咚！咚！”沉闷得如同巨人心跳的炮击声骤然撕裂死寂！东征军集中了几乎所有能调动的山炮、野炮，发出了怒吼！炮弹带着凄厉的尖啸划破夜空，狠狠砸向惠州城墙，尤其是靖海门方向！每一次爆炸，都激起一团裹挟着碎石和烟尘的巨大火光，沉闷的巨响震得大地都在疯狂颤抖，脚下的泥土传来清晰的波动！
“炮火延伸！奋勇队——上！”刘尧宸炸雷般的咆哮在壕沟上方响起！他竟已跃出指挥所，半身探在壕沟边缘，手中的驳壳枪直指硝烟弥漫的靖海门！
“杀啊——！”积蓄已久的呐喊如同压抑的火山轰然爆发！陈明仁第一个跃出壕沟，高举驳壳枪：“一营！跟我冲！拿下靖海门！”李锦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嘶吼道：“三营！火力掩护！跟上！”灰色的怒潮如同决堤的洪水，迎着稀薄的晨光和无数的死亡，向着护城河猛扑下去！
迎接他们的，是地狱的盛宴！城墙上，无数条橘红色的火舌在炮火的间隙疯狂地舔舐下来！马克沁重机枪那特有的、如同撕裂帆布般的沉闷扫射声主宰了整个战场！哈奇开斯轻机枪急促的点射声如同死神的鼓点！更致命的是城墙棱堡和射击孔里射出的精准步枪火力！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啾啾地尖叫着，如同疾风骤雨般泼洒在开阔地上！护城河前的泥地被犁出一道道深沟！冲在最前面的一营奋勇队员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钢铁墙壁，身体猛地一顿，爆开团团血雾，成片倒下！惨叫声瞬间被震耳欲聋的枪炮声淹没！护城河浑浊的水面被不断落下的躯体砸开一朵朵猩红的水花！
“散开！跃进！火力压制！”陈明仁的吼声在喧嚣中异常清晰。他弓着腰，在弹雨中灵活地穿梭，手中的驳壳枪不时点射，压制城头冒头的火力点。一营的士兵在军官和老兵的带领下，顶着瓢泼弹雨，艰难地向护城河靠近。不断有人中弹倒下，尸体填塞了沟壑。李锦带着三营士兵，依托出发阵地和后方临时构筑的机枪掩体，拼命地向城头倾泻火力，试图减轻一营的压力。子弹打在坚硬的城墙上，溅起点点火星和石屑，效果微乎其微。
“云梯！架桥组！快！”陈明仁伏在一处弹坑后，对着身后嘶吼。几十名扛着竹梯和简易浮桥的士兵冒着弹雨向前猛冲！城头的火力瞬间集中过来！子弹噗噗地打在扛梯士兵的身上和浮桥上，木屑纷飞！不断有人惨叫着栽倒，沉重的竹梯砸在泥地里。一架好不容易靠近护城河的浮桥，被重机枪子弹瞬间打穿，摇摇晃晃地沉入浑浊的血水中！架桥行动伤亡惨重，进展缓慢！一营被死死压制在护城河边狭窄的泥泞地带，动弹不得，每分每秒都在流血！
“炮火！我们的炮呢？打准点啊！”李锦对着通讯兵嘶吼，目眦欲裂地看着一营的兄弟在死亡地带煎熬。
“报告！城墙太厚！炮击效果不佳！守军躲在后面工事里！”通讯兵的声音带着哭腔。
就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刘尧宸的身影猛地出现在护城河边一处稍高的土坎上！他显然是从指挥位置冲到了最前沿！“爆破组！上！炸他娘的！”他挥舞着驳壳枪，指向靖海门城墙底部一处被炮火反复轰击、已经有些松动的位置，声音嘶哑却如同惊雷，“陈明仁！组织火力！掩护爆破！李锦！准备接应！”
几个抱着沉重炸药包（用帆布包裹的tNt块）的士兵，在陈明仁亲自指挥的机枪和所有能集中的火力掩护下，如同扑火的飞蛾，从藏身处跃出，扑向那处死亡地带！城头的火力瞬间被吸引过去！子弹如同泼水般泼洒！一个爆破手刚冲出几步就被击中，炸药包滚落在地；另一个被子弹打断腿，拖着断肢向前爬行，直到被后续子弹打死；第三个士兵红着眼，嘶吼着扑上去，抱起滚落的炸药包，连滚带爬地冲向城墙根！
“掩护！掩护他！”陈明仁的吼声带着破音！他手中的步枪连续射击，打空了弹仓！李锦也指挥三营所有火力拼命压制！子弹在城墙根附近溅起密集的泥尘和石屑！那个爆破手终于冲到了城墙下！他迅速将沉重的炸药包垒在松动处，拉燃了导火索！嗤嗤的白烟瞬间冒出！他转身想跑，城头一发精准的子弹击中了他的后心！他身体猛地一僵，扑倒在冰冷的城墙根下，身体微微抽搐着，眼睛死死盯着嗤嗤作响的导火索！
“隐蔽——！”凄厉的警报响彻战场！所有人都死死趴在地上，捂住耳朵，张大嘴巴！
“轰隆——！！！”
一声天崩地裂、远超之前所有炮击的巨响猛然爆发！大地如同被巨人狠狠跺了一脚！狂暴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横扫而出！李锦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移了位，耳朵瞬间失聪！一团巨大的、裹挟着碎石、烟尘和烈焰的蘑菇云从靖海门城墙底部冲天而起！坚固的花岗岩城墙被硬生生撕开了一个数米宽、不规则的、犬牙交错的巨大豁口！烟尘弥漫，遮天蔽日！
“豁口！炸开了！”阵地上一片狂吼！绝境中透出一丝曙光！
“一营！跟我冲进去！”陈明仁第一个从泥泞中跃起，脸上被飞溅的石块划开一道血口，鲜血直流，他却浑然不觉，挺着刺刀，嘶吼着扑向那烟尘弥漫的死亡豁口！一营残存的士兵爆发出绝处逢生的呐喊，紧随其后，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向那象征生路或更惨烈死亡的裂缝！
李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嘶吼道：“三营！准备！跟进！”他紧盯着豁口方向，准备随时投入。
烟尘尚未散尽，豁口内的情况却让所有人如坠冰窟！预想中守军崩溃、一营长驱直入的景象并未出现！相反，豁口内爆发了极其密集、如同爆豆般的枪声和垂死的惨嚎！透过翻滚的烟尘，隐约可见豁口内部已被守军用沙包、门板、甚至阵亡士兵的尸体，迅速构筑起了一道临时的、纵横交错的街垒防线！无数黑洞洞的枪口从沙包缝隙和断墙后伸出来，疯狂地喷吐着火舌！冲入豁口的一营士兵猝不及防，瞬间被交叉火力扫倒一片！冲在最前面的陈明仁也被猛烈的火力逼退，左臂中弹，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袖！他被迫和残存的士兵依托着豁口内侧的断壁残垣，与守军展开了惨烈的对射和争夺！突破口，被堵死了！一营被死死钉在了这狭窄的死亡陷阱里，进退维谷！
“妈的！杨坤如这老狐狸！”后方指挥位置，刘尧宸目睹此景，狠狠一拳砸在掩体的土墙上，眼中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一营是他最锋利的刀尖，此刻却在豁口处血流成河！陈明仁被压制，危在旦夕！
“团长！我带三营上！把陈营长他们接应出来！”李锦冲到刘尧宸身边，嘶声请战。
刘尧宸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李锦，又看向豁口处那惨烈的景象。他腮帮子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痛苦和更深的决绝！他猛地拔出腰间的驳壳枪，咔哒一声顶上火，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接应？不！李锦！你带三营，跟着我！再冲一次！豁口必须打开！今天拿不下靖海门，我刘尧宸就死在这里！”话音未落，他已如一头暴怒的雄狮，猛地跃出掩体，高举着驳壳枪，迎着城头依旧肆虐的弹雨和豁口内喷吐的死亡火焰，向着那片吞噬生命的烟尘与火海发起了决死的冲锋！他身后的警卫排士兵愣了一下，随即发出狂吼，挺着刺刀紧随其后！
“团长！”李锦目眦欲裂！刘尧宸这是要用自己的命去撞开那道血门！一股混杂着悲愤、绝望和被彻底点燃的血勇之气直冲天灵盖！他没有任何犹豫，嘶吼声撕裂了喉咙：“三营！全体都有！跟紧团长——杀啊！”他端起mp18冲锋枪，第一个紧跟着刘尧宸那道决绝的背影，撞入了地狱！三营士兵如同被点燃的干柴，发出震天的怒吼，挺着刺刀，汇入这决死的逆流！
子弹啾啾地从身边掠过，打在烟尘和碎石上，发出噗噗的闷响和刺耳的尖啸。李锦根本顾不上隐蔽，眼中只有刘尧宸那在烟尘中时隐时现、高举驳壳枪的身影！距离豁口越来越近！五十米！三十米！豁口内喷吐的火舌清晰可见，子弹打在身前的地面上，激起一溜烟尘！冲在刘尧宸身边的一个警卫排士兵被重机枪子弹拦腰扫断！鲜血和内脏喷溅了刘尧宸一身！他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团长小心！”李锦嘶吼着，猛地一个前扑，将刘尧宸扑倒在地！一串子弹啾啾地打在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
“别管我！冲进去！”刘尧宸一把推开李锦，沾满血污的脸上只有钢铁般的意志，他再次跃起，第一个冲到了豁口边缘！烟尘弥漫中，他看到了沙包后敌人狰狞的面孔和喷火的枪口！他手中的驳壳枪愤怒地喷吐出火焰！“革命军人！不怕死！跟我……”他激昂的吼声穿透了喧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砰！砰！”几声极其精准、冷酷的点射从豁口内一处隐蔽的射击孔射出！
噗！噗！噗！刘尧宸的身体猛地剧烈颤抖！胸口、腹部瞬间爆开三朵刺目的血花！他高举驳壳枪的手臂骤然僵住，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向后重重地仰倒！那支驳壳枪脱手飞出，划过一道弧线，跌落在满是碎石和血污的泥地上！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惠州城阴沉的天空，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团长——！！！”李锦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吼！声音凄厉得不似人声！他眼睁睁看着刘尧宸的身体在自己面前轰然倒下，鲜血如同泉水般从胸腹的弹孔涌出，瞬间染红了身下的土地！巨大的悲痛和狂怒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所有的理智、恐惧在这一刻被彻底烧成了灰烬！
“二营！（此时李锦已代刘尧宸指挥教导四团二营，原三营并入）！”李锦从刘尧宸倒下的血泊中猛地抬起头，脸上沾满了团长温热的鲜血，双眼赤红如同滴血，发出野兽般撕裂的咆哮，那声音混杂着喷溅的血沫和飞溅的砖石灰尘：“踩着刘团长的血——给老子上！杀光他们！为团长报仇——！”他抓起刘尧宸跌落的那支驳壳枪，一手mp18，一手驳壳枪，如同疯魔般，不顾一切地冲进了硝烟弥漫、枪林弹雨的豁口！身影瞬间被翻滚的烟尘和密集的弹雨吞没！
“为团长报仇——！”教导四团的士兵被这惨烈到极致的一幕彻底点燃！无论是原一营、三营还是其他连队，所有人如同被注入了邪力，挺着刺刀，发出震天的哭嚎和怒吼，如同决堤的熔岩，疯狂地涌入了那道吞噬了他们团长的死亡豁口！刺刀如林！喊杀震天！教导四团残兵这不顾生死的狂暴冲锋，如同烧红的铁水狠狠灌进了豁口！原本依托工事顽强抵抗的守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滔天悲愤的死亡浪潮瞬间冲垮！沙包工事被撞翻！街垒防线被踏平！刺刀捅穿肉体的闷响、垂死的惨嚎、惊恐的尖叫取代了枪声！教导团士兵用刺刀、枪托、工兵铲甚至牙齿，疯狂地撕咬着眼前的敌人！以命搏命！以血换血！狭小的豁口内，瞬间变成了人间炼狱！
李锦在豁口内侧的废墟中翻滚、射击、搏杀。mp18的弹鼓早已打空，他抡起枪托狠狠砸碎了一个敌人的头颅！手中的驳壳枪子弹也射光了，他随手捡起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枪，狠狠捅进一个挺枪刺来的敌人小腹！鲜血溅了他一脸！他抹了一把，视线模糊。身边不断有士兵倒下，但更多的人踩着同袍和敌人的尸体，红着眼向前猛冲！突破口，在刘尧宸用生命和鲜血铺就的道路上，终于被彻底撕开！
“李营长！”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混乱的厮杀中响起。李锦猛地回头，只见陈明仁头缠着被鲜血浸透的绷带（额头被流弹擦过），左臂的伤口简单包扎着，正带着十几个一营的残兵，挺着刺刀从侧翼杀了过来！他脸上沾满血污，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沉静锐利，燃烧着复仇的火焰！“跟我来！打掉前面那个重机枪巢！它卡住巷口了！”陈明仁指着前方一处依托半截断墙构筑、正疯狂扫射、压制后续部队的重机枪阵地吼道。
李锦没有任何废话，嘶吼道：“火力掩护！二连！跟我上！”他和陈明仁一左一右，带着还能战斗的士兵，冒着横飞的子弹，扑向那个机枪巢！子弹打在断墙上噗噗作响。距离迅速缩短！陈明仁猛地投出一颗手榴弹！“轰！”爆炸的烟尘暂时遮蔽了机枪射手的视线！
“杀！”李锦和陈明仁几乎同时跃起，冲过烟尘！机枪副射手惊慌地调转枪口，被陈明仁一枪撂倒！主射手怪叫着拔出手枪，李锦的刺刀已如毒蛇般捅进了他的胸膛！两人配合默契，瞬间解决了机枪巢。
“明仁兄！你左！我右！肃清两侧残敌！打通巷子！”李锦喘着粗气，指着前方被机枪封锁的狭窄巷道。陈明仁点头，眼中是同样的决绝。两人如同两把锋利的尖刀，带着士兵，沿着被炮火摧毁的残垣断壁，向城内纵深猛插！巷战在每一条街道、每一座院落、甚至每一堵断墙后激烈爆发！子弹在狭窄的空间里横飞，手榴弹在残破的房屋内爆炸，白刃战在瓦砾堆中惨烈上演！李锦和陈明仁时而交替掩护，时而并肩突击，用鲜血和意志一寸寸地啃食着守军的阵地。陈明仁的工兵铲在一次近身搏斗中劈开了一个敌人的头颅，也劈开了堵住道路的最后一道沙包墙！
当教导四团的战旗终于插上靖海门坍塌的城楼废墟时，已是黄昏。夕阳如血，将残破的惠州城和尸山血海的战场涂抹上一层悲怆的暗红。硝烟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焦糊和死亡的气息。
李锦背靠着一块巨大的、沾满血迹和脑浆的靖海门城砖，缓缓滑坐在地。他浑身浴血，军装成了碎布条，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还在渗血，右肩被流弹撕开的口子火辣辣地疼。过度消耗带来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手中紧握着刘尧宸那支沾满血污、打空了子弹的驳壳枪，枪柄上似乎还残留着团长最后的体温。陈明仁坐在他不远处，头上的绷带被鲜血完全浸透，变成暗红色，左臂的绷带也渗着血，他正默默地用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条，擦拭着那柄沾满碎骨和脑浆的工兵铲，动作缓慢而沉重。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废墟中格外清晰。豁口处、街道上、院落里……教导四团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无需清点，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就是答案。刘尧宸团长倒下的身影，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在每个人的心头。
一个传令兵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瓦砾和尸体，来到他们面前，声音嘶哑而激动：“报告李代团长（因刘尧宸牺牲，李锦暂代团长指挥）、陈营长！何应钦总指挥急电：教导四团浴血奋战，率先破城，居功至伟！特擢升李锦为中校团长，陈明仁为少校副团长！嘉奖全团！命令我部，即刻肃清残敌，巩固城防！”
中校？团长？李锦怔住了。肩头的剧痛如此真实，而这份擢升令却显得如此虚幻而沉重。他下意识地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血污的双手，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陈明仁也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哀伤，有疲惫，也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凝重。他看向李锦，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李锦缓缓抬起手，手指有些僵硬地抚过左肩那簇新的中校领章（传令兵带来的新领章已由卫士为他别上）。冰凉的金属和将星，透过染血的布料，紧贴着皮肤。他摸索着，从腰间那个同样沾满污垢的子弹袋里，掏出了仅剩的一粒黄铜色手枪子弹——那是刘尧宸驳壳枪弹匣里的最后一颗。冰冷的弹壳在血色夕阳下，反射着微弱而冰冷的光。他卸下自己那支mp18冲锋枪的弹鼓，将这唯一的一粒子弹，缓慢而沉重地压入弹鼓的卡槽。
咔哒。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尸山血海的背景中，微弱却清晰地叩击着血色黄昏。这声音，送别了刘尧宸滚烫的英魂，凝固了惠州城头的血海，也为他肩头新缀的将星，染上了无法洗脱的、属于团长和无数弟兄的沉重血色。他抬起头，望向硝烟渐散的惠州城深处。断壁残垣间，一面残破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在晚风中无力地飘动。而更南方的天际，似乎又传来了隐约的炮声。下一滴血，将在何处落下？他握紧了手中那支属于刘尧宸的空枪。枪虽空，血未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