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聚义厅,高踞孤峰之巅,此刻却成了江湖风云激荡的漩涡中心。
巨大的厅堂由整块青色山岩开凿而成,粗犷的梁柱撑起高阔穹顶,石壁之上,历代武林豪杰留下的刀痕剑印纵横交错,无声诉说着血与火的过往。八扇巨大的雕花木门洞开,山风裹挟着凛冽的寒意长驱直入,卷动着厅内悬挂的深青色帷幕,发出猎猎声响,更添肃杀。厅堂中央,一张巨大的青玉长案在从门窗斜射而入的天光下,泛着温润却冰冷的色泽,宛如一块凝固的深潭寒冰。
案上,一卷厚如城砖的素白绢册摊开着,墨迹森然。册页顶端,四个铁画银钩的大字压得人喘不过气———《武林盟约》。在“末位惩戒”那几行墨色最浓、分量最重的条款旁,四枚印章的鲜红印泥尚未干透,散发出浓重的朱砂气息。那是四大派———财武宗、铁血旗、铁佛寺、药王谷———刚刚按下的烙印,象征着这场席卷江湖的变革风暴,已然有了初步的规则框架。
四派首脑,分踞青玉案四方。
陆九章端坐主位,一身玄青色劲装,领口袖口绣着细密的银线算盘纹路,沉静如渊。他身后,洛清漪一袭月白衣裙,怀抱古朴剑鞘,清冷似雪巅孤莲,那双眸子却锐利如冰锥,不动声色地扫视全场。
冷千绝雄踞对面,身形魁伟如山岳,一身玄铁重甲在幽暗光线下泛着冷硬的乌光。他手边斜倚着一杆通体乌黑的绝灭枪,枪尖隐没于阴影中,仅露半截刻满符文的枪杆。双手戴着狰狞的玄铁护腕,随意地搁在案上,指节粗大,骨节嶙峋,仿佛蕴含着随时能捏碎金铁的恐怖力量。目睹了陆九章在末位约谈中展现的“规矩”之力,以及化解惊雷叛乱的雷霆手段,他心中虽仍存傲气,却也暗自盘算:这公约若真能推行,或可减少铁血旗无谓的内耗,更高效地扩张。但条款必须有利于己,尤其是那“折损之数”,绝不能束手束脚。他身后站着两名亲卫,煞气凝练,眼神如鹰隼。
澄观大师枯槁的身形在冷千绝的魁梧旁更显清瘦,赭黄袈裟仿佛挂在枯枝上,低眉垂目,捻动着一串乌木佛珠,脸上无悲无喜,如同入定。戒嗔禅师侍立其侧,高大的身躯紧绷着,眼神复杂,时而扫过案上公约,时而掠过陆九章,再无前日的狂傲,多了几分审慎。
药王谷谷主玉无瑕并未亲至,代表她的是一位女子。此女身着冰蓝色宫装长裙,裙裾绣着繁复的雪花暗纹,其间隐约可见九叠云纹盘旋而上,肌肤胜雪,眉眼精致却透着一股刻骨的寒意,仿佛一座行走的冰山。她便是玉无瑕座下心腹,“寒冰”使者。她身后,两名同样身着冰蓝劲装的侍从垂手肃立,气息森寒。
厅堂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实质。山风穿堂而过,卷起的不仅是帷幕,更是暗流汹涌的杀机与猜忌。四大派的核心利益,江湖未来的格局,都在这卷尚未完全定型的公约上,进行着无声却致命的拉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寒冰”使者动了。
她那双如同覆盖着薄冰的眼眸,冷冷地扫过青玉案上的公约草本。一只欺霜赛雪的素手从宽大的冰蓝色宫袖中探出,指间拈着一根细长的银簪。簪身通体银白,只在簪头处,极其精巧地雕刻着几缕流云般的纹路,看似寻常装饰。
“陆先生,”她的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清脆悦耳,却毫无温度,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聚义厅内,“公约初定,九派共遵,此乃江湖幸事。然,玉谷主有一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她手中的银簪,如同灵蛇吐信,精准无比地挑向公约草本中关于“黑产界定及处置”条款旁一处预留的空白位置。
银簪的尖端,在冰冷的青玉案面上划过,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嘶嘶”声。
“九幽盟盘踞多年,其‘禁业’根深蒂固,盘根错节。昔年药王谷曾与其因秘药交易结下梁子,深知其手段狠辣。”使者的话语如同冰锥,一根根钉向陆九章,“若依此公约强行‘整肃’,其名下赌坊、私盐、乃至某些‘秘药’渠道骤然关停,其折损,恐非小数,足以动摇其根基,甚至引发剧烈反弹,波及无辜。”
她手中的银簪稳稳地停在空白处,簪头那几缕流云纹路在青玉的映衬下,似乎流转着诡异的光泽。
“玉谷主提议,”使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当增补一条:若九幽盟因其名下‘禁业’依公约进行整肃而蒙受折损,财武宗作为公约主要推手及监督者,需承担其中三成赔偿,以作填补。此乃‘风险同担’之理!”
“三成赔偿?!”
“寒冰”使者的话音刚落,聚义厅内便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戒嗔禅师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冷千绝身后的亲卫眼神一厉;连澄观大师捻动佛珠的手指都骤然停顿,眼底寒光一闪即逝。
这哪里是什么“风险共担”?这分明是赤裸裸的敲诈!是逼着财武宗为九幽盟的非法所得买单!更是要将陆九章架在火上烤!
陆九章眉头微蹙,正要开口。
一道清冷如冰泉的声音却比他更快!
“好一个‘风险共担’!”
声音响起的刹那,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淡蓝色剑光,如同九天垂落的弱水,毫无征兆地自洛清漪怀中暴起!
没有惊天动地的剑啸,只有一股极致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瞬间弥漫开来!剑光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极限,目标并非“寒冰”使者本人,而是她手中那根正点在公约空白处的银簪!
“叮———!”
一声清脆到极致、又冰冷到极致的金铁交鸣!
那道淡蓝色的弱水剑光,精准无比地点在了银簪的簪身之上!
一股沛然莫御的柔劲与寒意瞬间爆发!银簪如同被无形的冰索缠住,又似被万载寒流冲刷,剧烈地震颤着,发出一连串哀鸣!
“嗤啦!”
银簪脱手飞出!但它并未射向远方,而是被那弱水剑光蕴含的柔劲与寒意死死裹挟着,如同被冰封的游鱼,硬生生地改变了轨迹,向下———
狠狠地钉在了青玉案面之上!正正钉在那“寒冰”使者意图增补条款的空白位置!
簪尾兀自高频颤动着,发出嗡嗡的余响。
整个聚义厅,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了那根被钉在案上的银簪!
此刻,在聚义厅通明的灯火和窗外投入的天光映照下,银簪被剑劲震得微微旋转,一个极其隐蔽的角度显露出来——簪身内侧,竟用微雕技法刻着一圈盘旋缭绕、层叠上升的奇异云纹!那纹路带着一种俯瞰苍生的堂皇与孤高———赫然是传说中“九重天”组织的独门标记!
“九重天”云纹!
“嘶———!”这一次的吸气声,比方才更加清晰,带着浓浓的惊骇!
“寒冰”使者那万年冰封般的俏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一抹无法掩饰的惊怒与一丝被戳穿隐秘的慌乱,如同碎裂的冰面,在她眼底迅速蔓延!她下意识地想将手缩回袖中,但指尖微颤,终究慢了一步。
冷千绝猛地坐直了身体,玄铁护腕下的手掌瞬间握紧,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死死盯着那簪身的云纹,又猛地转向“寒冰”使者,一股无形的凶戾煞气轰然升腾!
澄观大师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开,精光一闪而逝,枯槁的脸上肌肉紧绷。
戒嗔更是倒抽一口冷气,巨大的身躯绷紧如弓弦,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根银簪,又看看脸色剧变的使者。
陆九章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锋,深深看了一眼案上那刺目的“九重天”标记,又缓缓转向“寒冰”使者,声音平静得可怕:“使者,玉谷主这份‘提议’,当真别致。不知是药王谷的意思,还是……九重天的意思?”
“寒冰”使者脸上的惊怒瞬间被一种极致的阴冷所取代。她猛地抬头,那双覆盖着薄冰的眼眸死死盯住洛清漪,又扫过陆九章,嘴角勾起一抹极其怨毒、极其疯狂的弧度!
“好!好得很!陆九章!洛清漪!这是你们逼我的!”
她尖啸一声!声音如同冰层炸裂,刺耳欲聋!同时,她左手猛地扯动腰间玉佩,那看似普通的羊脂玉佩骤然碎裂,露出里面暗藏的青铜机括!
“咔嚓!”
机括触发的脆响中,她藏在冰蓝宫袖中的小臂突然弹出一截中空铜管!
铜管斜指青玉案中心,管口闪烁着幽绿寒芒!
“嗤———!!!”
一股浓稠得如同墨汁般的黑绿色烟雾,带着刺鼻的甜腥恶臭,如同被压抑了万年的毒龙,从那孔洞中狂猛地喷涌而出!烟雾翻滚扩散的速度快得惊人,瞬间就弥漫开来,眼看就要将整个青玉案,连同案旁的四大派首脑尽数吞噬!
这毒烟一出,空气仿佛都被腐蚀,发出“滋滋”的轻响!浓烈的甜腥恶臭直冲脑门,让人头晕目眩!这是见血封喉、沾之即死的剧毒!
“毒烟!闭气!”冷千绝反应最快,爆喝一声,玄铁重甲瞬间笼罩上一层凝练的护体罡气,同时身形就要暴退!
澄观大师枯槁的脸上第一次显出凝重,僧袍无风自动,一层淡淡的金色佛光透体而出,试图阻挡毒烟!
戒嗔更是惊骇欲绝,下意识地就要扑向澄观大师!
然而,毒烟扩散的速度远超他们的反应!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之际!
陆九章动了!
他没有退!甚至没有闭气!面对那扑面而来、足以瞬间腐蚀金铁的致命毒烟,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一直放在他手边的那个乌木算盘,仿佛早已等候多时,被他右手闪电般抄起!五指如穿花蝴蝶,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在算盘框架上急速拂过!
“哗啦啦———!”
清脆密集的算珠撞击声如同骤雨打芭蕉,瞬间响彻聚义厅!
伴随着这密集的声响,算盘上那几十颗温润的玉石算珠,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瞬间挣脱了紫檀档的束缚,化作一道道莹白色的流光,激射而出!
这些算珠并未射向“寒冰”使者,也并非漫无目的。它们在陆九章精妙绝伦的内力牵引下,如同最精密的星辰,瞬间悬浮在青玉案上方,围绕着那喷涌毒烟的孔洞,以一种玄奥无比的轨迹高速旋转起来!
几十颗高速旋转的玉石算珠,带起了强烈的气流!这些气流并非散乱无章,而是在陆九章那“乾坤算经心法”的精准操控下,相互牵引、叠加、共振!
一个肉眼可见的、由无数道细小气流构成的、急速旋转的透明漩涡,瞬间在青玉案上方形成!漩涡的中心,正是那喷涌毒烟的孔洞!
“呼———!”
强大的吸力从漩涡中心产生!
那狂猛喷涌、眼看就要弥漫开的浓稠黑绿色毒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翻滚扩散的势头猛地一滞!紧接着,所有的毒烟都被那强大的旋转吸力强行拉扯着,如同百川归海,身不由己地被卷入那急速旋转的气流漩涡之中!
毒烟被气流裹挟着,不再扩散,反而被急速压缩、凝聚,形成一道凝练的黑绿色烟柱!
陆九章左手不知何时已抄起桌案旁一个原本用来盛放清水的粗大竹筒,筒口对准了那漩涡的中心!
“咻———!”
那道被压缩凝聚的剧毒烟柱,如同被驯服的毒龙,精准无比地顺着漩涡的牵引,一头钻进了那粗大的竹筒之中!
“啪嗒!”
陆九章右手闪电般一拍,一块早已准备好的、浸透了药水的厚布,严丝合缝地封住了竹筒口!
紧接着,他并未将竹筒随意放置,而是立刻将其递给身后一名早已上前一步、戴着特制鹿皮手套的财武宗弟子。那弟子神色凝重,双手稳稳接过竹筒,迅速将其放入一个内衬铅板、刻有封印符文的特制铁匣中,“咔哒”一声锁死,然后躬身退下,全程动作专业迅捷,显然训练有素。
整个过程,从毒烟喷涌到被专业封存,不过短短两个呼吸的时间!
聚义厅内,那令人作呕的甜腥恶臭瞬间消散了大半。只有那被特制铁匣封存的竹筒,证明着里面封存着何等可怕的东西。
青玉案周围,冷千绝的护体罡气刚刚亮起,澄观大师的金色佛光才透出体表,戒嗔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扑出去……一切就已尘埃落定!
“寒冰”使者脸上的怨毒和疯狂彻底凝固,化作一片死灰般的绝望和难以置信!她精心布置的、足以瞬间毒杀在场大半高手的绝杀陷阱,竟然……竟然被陆九章用一个算盘和一根竹筒,如同收拾垃圾般轻易化解了?!
冷千绝缓缓散去护体罡气,玄铁护腕重重砸在案上:\"好个乾坤算经!陆宗主这手'珠算擒龙'的功夫,某家记下了!\"澄观大师合十低宣佛号:\"阿弥陀佛,陆施主竟能以算入武,化腐朽为神奇,老衲佩服。\"戒嗔摸着光头,满脸憨直的震惊。
洛清漪怀抱剑鞘,清冷的眸子落在陆九章身上,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陆九章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掸了掸玄青色劲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平静地转向面如死灰的“寒冰”使者,声音如同寒潭之水,不起波澜:
“使者,玉谷主的手段,果然出人意料。不过,”他话锋一转,从怀中取出一卷同样素白的绢册,哗啦一声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标题赫然是———《应急储备金章程》。
“公约第七条,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陆九章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晰有力,如同金玉掷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凡九大门派,依此公约行事,无论盈亏,每年须从各自‘进项’总额中,预先划出两成份额,作为‘保命钱’,统一交由财武宗保管,专用于应对执行公约过程中可能遭遇的突发变故、意外损失!”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刺向“寒冰”使者:“九幽盟名下那些赌坊、私盐、秘药,是什么货色?是彻头彻尾的‘烂账’(坏账)!是依附在江湖肌体上的毒瘤!公约整改,割除毒瘤,本就是正本清源!其整改过程可能带来的亏损,乃其自身积弊所致,属‘自担风险’范畴!岂有让我财武宗动用各派辛苦积攒的‘保命钱’,去补偿他九幽盟‘烂账’亏损的道理?!”
陆九章的声音在空旷的聚义厅内回荡,字字如钉,将“寒冰”使者那荒谬的“补偿论”钉死在耻辱柱上!道理清晰,逻辑严密,更搬出了公约铁则,让人无从辩驳!
“寒冰”使者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身后的两名冰蓝侍从,更是面无人色,身体微微颤抖。
“好!说得好!”一声如同金铁交鸣的断喝猛然响起,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是冷千绝!
这位铁血旗主猛地一拍青玉案面!沉重的玄铁护腕与坚硬的青玉相撞,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整个巨大的青玉案都似乎震动了一下!案上那些笔墨纸砚、印泥印章更是齐齐一跳!
“陆先生这番话,在理!九幽盟的烂账,凭什么叫我们出‘保命钱’去填窟窿?”冷千绝声如洪钟,带着一股铁血的霸气,心中却对陆九章这番有理有据、寸步不让的应对暗自点头,此人确有推行规矩的魄力和能力。“不过,公约既立,讲究的就是个公平!”
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闪烁着精明的光芒,死死盯住陆九章:“既然扯到‘风险’,那我铁血旗也有话说!公约里限定我铁血旗各部火并冲突的‘折损之数’上限是五分,这条款,太紧!束缚手脚!”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弥漫开来,如同即将扑食的猛虎:“刀头舔血,抢地盘夺财路,哪有不死人的道理?五分折损?不够!远远不够!真要放开手脚替盟主、替这公约办事,这折损之数,至少要提到八分!”
冷千绝话音一顿,眼中精光爆射,提出了真正的条件:“但是!这折损放宽,不是白给的!得加一条:我铁血旗各部,因执行公约而‘折损之数’超出旧规的部分,其对应的‘抚恤银’,必须与各部实际为联盟抢到的‘地盘收益’直接挂钩!抢得多,赚得多,抚恤自然丰厚!抢得少甚至亏了本,那就别怪老子缩紧裤腰带,抚恤也按比例削减!这叫‘刀头舔血之资当随收益浮动’!”
冷千绝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这条件看似在提要求,实则极其精明地将铁血旗的伤亡风险与扩张收益捆绑在一起,风险转嫁的意图昭然若揭!一旦此条款通过,铁血旗就能名正言顺地以更高伤亡去疯狂扩张,而将扩张不利的成本甩给公约!若扩张顺利,他们大赚;若不顺,公约承担其超额伤亡的代价!
青玉案周围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微妙。澄观大师眉头紧锁,戒嗔眼神闪烁。连刚刚被陆九章震慑的“寒冰”使者,眼中也重新燃起一丝幸灾乐祸的光芒,想看陆九章如何应对这同样刁钻的难题。
陆九章的目光从冷千绝那张充满压迫感的脸上移开,缓缓扫过青玉案上的公约草本,又掠过那枚钉在案上的“九重天”银簪。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赞同,只是将手重新按在了那个乌木算盘之上。
他五指修长,如同拨弄琴弦般,在算盘框架上轻轻拂过。算珠并未弹出,但一股无形的、如同精密算筹拨动的意念力场,却悄然弥漫开来。
“冷盟主所提,涉及公约核心‘利害权衡’。”陆九章的声音平稳依旧,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冷静,“公约推行,非一蹴而就,更非一成不变。各派诉求,各有倚仗,亦各有隐忧。如何取舍,如何平衡?需用这‘强弱祸福秤’来量一量!”
他手指虚点,仿佛在无形的算盘上拨动着无形的算珠:
“其一,铁佛寺依公约推行‘盘活家底’之策,”陆九章的目光看向澄观大师,“此乃其‘所长’。佛塔改客栈,荒田租药农,闲置法器活当……这些举措,若运作得当,确能开源,为寺中带来稳定‘流水’。但‘所长’能否发挥,需看‘香火资财转化’是否达标。香火钱是根本,若盘活后,香火钱本身因寺院名声受损或信众流失而减少,那便是舍本逐末,得不偿失!故此,铁佛寺条款,需绑定‘香火资财转化’考核!盘活所得,需能反哺香火根基,转化之数必须守住底线!此为‘强项’之锁!”
陆九章的分析清晰透彻,直接点中了铁佛寺盘活策略的核心命门———转化率!澄观大师枯槁的脸上微微动容,捻动佛珠的手指加快了些许,显然在深思。戒嗔更是恍然大悟般,看向陆九章的眼神复杂了许多。
“其二,”陆九章的目光转向冷千绝,眼神变得锐利,“铁血旗要求放宽‘伤亡率’上限至八分,此乃‘隐患’!伤亡率放宽,意味着伤亡剧增!人命非儿戏!若只为扩张而扩张,不顾儿郎性命,纵得一时之利,也必失尽人心,动摇根本!更易授人以柄,引来各方围攻!此乃取祸之道!”
冷千绝脸色一沉,正要反驳,陆九章却话锋一转:
“然,冷盟主所言‘刀口钱随进账走’,也非全无道理。高风险,需有高收益匹配。否则,谁愿效死力?”
陆九章的手指在无形的算盘上猛地一拨!
“故此,铁血旗条款,可加!但必须加上一道‘阴阳锁’!”他声音斩钉截铁,“若各部实际‘扩张收益’连续两期未能达到预期目标的七成,则其‘折损之数’上限自动回调至旧规五分!且回调期间,其‘抚恤银’亦按回调比例削减!若连续三期不达标,则‘折损之数’上限再降,并启动‘盘查’,查其扩张不力之根源!此锁一加,则进账多,折损可放宽;进账少,折损必收紧!如同镖局走镖,风险收益需相匹配,涨跌盈亏,都得有‘保底之数’,不能只赚不赔,更不能让整个联盟为其盲目扩张的恶果兜底!”
“强项加锁,大祸上枷,利害相权,祸福相依!”陆九章环视众人,声音沉稳有力,“公约条款,绝非一锤子买卖的退让妥协,而是动态的平衡!如同江湖走钢丝,一步踏错,万劫不复!唯有各方都设好‘保命钱’,定好‘阴阳锁’,守住底线,才能在这变革的惊涛骇浪中,寻得那一线生机!这不是妥协,这是江湖存续之道!”
聚义厅内,一片寂静。
陆九章这一番“强弱祸福秤”的分析,如同庖丁解牛,将冷千绝看似强势实则暗藏巨大风险的要求,剖析得淋漓尽致!不仅点出了“折损率”放宽的巨大隐患,更给出了一个既满足铁血旗部分诉求,又将其风险牢牢锁死在可控范围内的精妙解决方案!那“阴阳锁”的设计,更是绝妙地将压力反推给了铁血旗自身,逼其扩张必须追求实效,否则代价惨重!
冷千绝的脸色阴晴不定,显然在急速权衡利弊。陆九章提出的“阴阳锁”条件极为苛刻,但偏偏又切中要害,让他一时难以反驳。他身后的亲卫,眼神中也露出了凝重。他不得不承认,陆九章对风险的控制和对大局的把握,远比他想象的更深,这公约…或许真能成为铁血旗更高效扩张的工具,而非束缚。
澄观大师缓缓点头,枯槁的脸上露出一丝认同。戒嗔看向陆九章的目光,已经带上了几分服气。
“寒冰”使者脸色更加难看,陆九章不仅化解了毒烟,驳斥了她的无理要求,此刻更是在铁血旗的条款博弈中展现了惊人的掌控力!她看着青玉案上那卷被钉着银簪的公约草本,眼中最后一丝侥幸被疯狂的怨毒取代!
“好!好一个‘强弱祸福秤’!好一个‘阴阳锁’!”使者突然发出一阵尖利刺耳的狞笑,声音如同夜枭啼哭,充满了疯狂与毁灭的意味,“陆九章!你以为你算无遗策?你以为这劳什子公约真能推行下去?做梦!”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猛地扑向青玉案!
“撕拉———!”
一声裂帛般的刺耳声响!
“寒冰”使者双手抓住那卷摊开的公约草本,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向外一扯!坚韧的素白绢帛,在她灌注了寒冰内力的双手下,如同脆弱的宣纸,瞬间被撕成了两半!
“撕拉!撕拉!”
她状若疯魔,双手不停,将那撕成两半的绢帛再次抓住,疯狂地撕扯!顷刻间,那凝聚了四大派心血、象征着江湖新秩序的公约草本,就在她手中化作了一堆破碎的白色蝴蝶!
碎帛纷飞,飘落在冰冷的青玉案面上,也飘落在众人震惊的眼底。
“哈哈哈!”使者举起手中仅剩的一角碎绢,发出歇斯底里的狂笑,脸上充满了报复的快意,“没了!公约没了!你们费尽心机搞出来的东西,不过是一堆废纸!九重天的威严,岂容尔等草芥挑衅?!等着吧!江湖大乱就在眼前!哈哈哈……呃?!”
她的狂笑声戛然而止!
因为陆九章的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的愤怒或惊慌,反而浮现出一丝……极其平静的、甚至带着点怜悯的讥诮。
“蠢材。”陆九章轻轻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使者的狂笑声中。
在使者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陆九章宽大的玄青色袍袖,如同流云般随意地向前一拂!
“哗啦啦———!”
七道素白的绢册,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瞬间从他袖中激射而出!它们如同七只灵巧的白鸽,又似七道冰冷的裁决令,精准无比地悬浮在青玉案上方,环绕着那堆破碎的公约残骸,缓缓展开!
每一卷绢册,材质、大小都与被撕毁的草本一模一样!每一卷的卷首,都清晰地印着《武林盟约》的字样!而在每一卷公约的末尾,代表各方利益的条款下方,都清晰地按着一枚枚鲜红的指印和一方方小巧却代表着无上权威的私章印记!
那是财武宗的银线算盘印!铁血旗的滴血战旗印!铁佛寺的卧狮禅寺印!药王谷的冰晶雪莲印!……四大派掌权者的个人指印与门派印记,赫然在目!墨迹与印泥,都新鲜无比!
七份!整整七份内容完全一致的公约副本!早已签署完备,静静躺在陆九章的袖中乾坤!
“你撕的,”陆九章的声音冰冷如万载玄冰,带着洞穿一切的嘲讽,“不过是份无关紧要的明抄本。盟约真章早已誊抄七份,分存各派铁柜,由掌印长老亲掌钥匙!岂是你这等跳梁小丑撕几张纸就能抹去的?”
“寒冰”使者脸上的狂笑彻底僵死,化作一片死灰般的绝望和难以置信!她看着那悬浮的七份副本,看着上面那刺眼的指印和印记,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风中残烛!她最后的疯狂,在陆九章这早有准备的绝杀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苍白无力!
“你……你……”她指着陆九章,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她心神彻底崩溃、身体摇摇欲坠的刹那!
一直静立如冰雕的洛清漪,动了!
她怀中的弱水剑甚至未曾完全出鞘!只是那古朴的剑鞘尖端,极其随意地、如同拂去一粒尘埃般,轻轻向前一挑!
目标,正是“寒冰”使者因为身体剧烈颤抖而微微敞开的冰蓝色宫装衣襟!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的裂帛声。
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颜色略深于冰蓝宫装的丝帛,被弱水剑鞘那蕴含的柔劲精准无比地从使者怀中挑飞出来!
丝帛在空中展开,飘飘荡荡,如同断线的风筝,最终轻飘飘地落在了青玉案那冰冷的案面上,恰好盖住了几片破碎的公约残骸。
聚义厅内,灯火通明。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那丝帛上的墨迹牢牢吸住!
丝帛顶端,一行铁画银钩、充满了杀伐决断气息的墨字,如同染血的利剑,刺入每个人的眼帘:
《九重天反扑密策》!
而在计划书正文开篇,一行加粗的、力透纸背的文字,更是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所有人的神经之上:
“借朝廷鹰犬爪牙之力,瓦解盟约,搅乱江湖,驱虎吞狼!”
“借朝廷之手废盟约”!
八个大字,如同八道惊雷,在聚义厅内轰然炸响!
“朝廷?!”
冷千绝猛地踏前一步,绝灭枪枪杆撞地发出沉闷轰鸣:“九重天竟敢勾结官府,欲借朝廷之手废我盟约?!”
冷千绝猛地站起身,手按绝灭枪枪柄,玄铁重甲发出铿锵震响,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惊怒!他身后的亲卫更是杀气暴涨!
澄观大师枯槁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所有平静,浑浊的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死死盯着那行字!
戒嗔更是失声惊呼,巨大的身躯因为震惊而微微晃动!
陆九章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锋,死死锁定在那“朝廷”二字上!惊雷临死前那“九千岁要翻旧账”的遗言,此刻如炸雷般在脑海回响!一股巨大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窜遍全身!
聚义厅内,死一般的寂静被这惊天阴谋彻底打破,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难以置信的惊骇!
就在这气氛紧绷到极致、所有人都被那“借朝廷之手废公约”的惊天阴谋所震撼时!
一直如同影子般站在陆九章身后角落的叶轻舟,动了。
这位素来沉默寡言、如同青竹般挺拔的青年,目光却锐利如鹰隼。他待两名财武宗弟子上前制住瘫软的使者,方才缓步上前,指尖在使者周身穴位快速点过,随即开始细致搜查——腰间软甲夹层、靴筒暗袋、袖中铜管均被仔细探查。
叶轻舟冷静地旁观着搜查过程。当初步搜查未发现更多可疑物时,他目光扫过使者全身,最终停留在她那头梳理得一丝不苟、缀着细小冰晶饰物的发髻上。他缓步上前,示意弟子固定住使者的头部,手指极其小心地探入那浓密的发丝之中,仔细摸索。发髻深处,一个用特殊手法固定、薄如蝉翼的非金属夹层被他的指尖触碰到。
“咔。”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弹开声响起,夹层滑开。
一块约莫半个巴掌大小、通体呈现深沉古铜色泽的令牌,被叶轻舟从发髻深处的夹层中取了出来!
令牌入手沉重冰凉,带着金属特有的质感。令牌正面,没有任何花哨的纹饰,只有三个刚劲有力、充满肃杀之气的阴刻大字,在聚义厅通明的灯火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虎 威 堂
叶轻舟捏着这块青铜令牌,缓缓站起身,将其递到了陆九章面前,沉声道:“宗主,从其发髻深处暗格搜出此物。”
陆九章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落在那块令牌之上!当“虎威堂”三个字映入眼帘的刹那,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一股远比看到“借朝廷之手”更加冰冷、更加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他!
这令牌的材质、形制、尤其是那三个字的笔锋走势……与昔年法严禅师暗中联络、最终却莫名惨死时,其鸽派心腹身上搜出的那枚令牌……一模一样!
那枚令牌,曾指向一个深不可测的、与朝堂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隐秘组织!是昔年遗留、关于朝廷势力暗中搅动江湖的最大悬案!
而现在,这枚象征着朝廷鹰犬的“虎威堂”令牌,竟然从“九重天”使者的发髻深处被搜出!
九重天……虎威堂……借朝廷之手废盟约……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咬合、缠绕!
陆九章接过令牌,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他抬头,目光扫过震惊的众人,声音沉凝如同山岳:“虎威堂……朝廷的爪牙果然伸进来了。惊雷临死前吐露的‘翻查旧账’和‘九千岁’,看来并非空穴来风。他们不单要搅乱江湖,更想借咱们的手,搅弄朝堂是非!”
他看向冷千绝和澄观大师:“冷盟主,大师,盟约尚未稳固,朝廷黑手已现。今日之事,已非简单的江湖纷争。这‘虎威堂’令牌,便是明证。”
冷千绝脸色铁青,右手重重按在绝灭枪枪杆上,玄铁护腕与枪身碰撞发出沉闷巨响:“好个朝廷!好个九重天!竟想驱虎吞狼,把咱们当棋子耍!”
他对陆九章道:“陆宗主,这规矩今儿非得立住不可!不然,江湖真成了人家案上的鱼肉!”
澄观大师长叹一声,佛号低沉:“阿弥陀佛。树欲静而风不止。江湖劫难,恐方才开始。”
陆九章将令牌紧紧握在手中,眼神锐利如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他们亮了招,咱们接着便是。盟约必须推行,江湖秩序必须整肃!这朝廷的黑手……”他声音陡然转冷,“定要连根拔起!”
聚义厅内,气氛凝重到了极点。山风呼啸,仿佛也带来了远方的杀伐之音。一场席卷江湖与朝堂的巨大风暴,已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