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来!\"
赵四海的声音在湿漉漉的小巷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他拽着陆九章的胳膊,像拖着一件重要的\"镖货\",在迷宫般狭窄、湿滑、散发着霉味和鱼腥的青石板巷道里疾行。刀疤李和几个幸存的小乞丐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惊魂未定,大气都不敢出。身后,那低沉压抑的牛角号声和密集的桨声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近!
三拐两绕,不过半炷香功夫,眼前的巷道豁然开朗了些。一间挂着\"听雨轩\"破旧布幌子的简陋茶棚,歪歪斜斜地立在巷子尽头。陆九章眼角余光瞥见巷口一个戴斗笠的身影一闪而逝——这听雨楼的眼线布控严密,难怪能如此精准地在此\"恭候\"。茶棚檐下,雨水汇聚成线,滴滴答答落下。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灰布长衫、干瘦精悍得像根老竹竿的老者,正抱着个油光发亮的紫砂壶,对着壶嘴慢悠悠地嘬着茶。他浑浊的老眼在陆九章腰间那柄黄铜算盘上扫过,尤其在\"户部清吏司\"那几个刻痕上停留了一瞬,精光一闪即逝,如同算盘珠碰撞的微光。他放下茶壶,对着浑身湿透、略显狼狈的陆九章抱了抱拳,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陆先生,风雨难行,先生已备好热茶,恭候多时。\"
陆九章心中微凛!这\"听雨轩\",正是他昨天才让刀疤李悄悄打听过的、江湖传闻中专营各路消息的隐秘据点!消息灵通至此,自己这边刚在江上跟黑蛟帮、虎威堂结了死梁子,被漕帮巡江队追杀,他后脚就在这犄角旮旯备好了热茶?这楼主……到底是何方神圣?递来的究竟是梯子,还是另一个陷阱?尤其那老者看向算盘的目光,绝非寻常!
茶棚里光线昏暗,飘着一股淡淡的、驱散寒湿气的艾草香,混合着廉价茶叶的涩味。角落里,一个挺拔的身影静静地坐在阴影里,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他脸上戴着半边狰狞的青铜面具,只露出线条冷硬、紧抿着的下颌和略显苍白的嘴唇。面具的孔洞后,一双眼睛深邃难测,此刻正落在陆九章腰间的黄铜算盘上,带着一种审视与探究,更在掠过\"户部清吏司\"刻痕时,流露出一丝极难察觉的、仿佛触及旧事的复杂情绪——那眼神深处,竟似有一丝对过往清算未竟的执念。他面前的粗木小桌上,摆着两碗热气腾腾、散发着辛辣姜味的茶汤。
在赵四海的示意下,陆九章独自走了进来。
见陆九章进来,面具人微微抬手示意,推过来一碗姜茶,声音透过面具显得有些低沉失真,带着奇异的平静:\"久闻陆先生算盘功夫了得。今日江上,以珠破珠,于千钧一发间觅得生门,更于倾覆之船窥破命门所在,这份眼力与胆魄,着实让老朽叹服。\"
陆九章也不客气,端起粗陶碗暖手,滚烫的温度透过碗壁驱散着骨子里的寒意。他指尖摩挲着碗沿的粗糙,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面具人露出的那只眼睛:\"这位先生耳目之聪,陆某佩服。不过是些保命的小把戏,在您面前班门弄斧了。\"他顿了顿,话锋陡然转冷,如同算珠归位时的\"咔哒\"声,\"倒是这'十两肉票'的买卖,抽头吓人,押头更要命。先生既知风雨难行,不知可有指教,让陆某避避这'蚀骨销魂'的大坑?这'死账'的窟窿,陆某总得量量深浅,才好想法子'平'或'销'。\"
面具人低低地笑了两声,那笑声在昏暗寂静的茶棚里显得有些渗人,却又透着一股子轻亮劲。他不紧不慢地从洗得发白的袖中抽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边缘却隐隐渗着诡异暗绿色的纸,动作轻柔地将其摊开在油腻的小木桌上。
正是那种画着半枚残缺铜钱、中间歪歪扭扭刻着\"十两\"字样的——\"肉票\"凭证!
而在肉票的右下角,赫然盖着一个鲜红刺眼、如同新鲜血迹般的印章:
\"漕帮分水堂·验讫\"!
陆九章瞳孔猛地一缩!这印章的纹样,与他前世审计案卷中、以及原身记忆碎片里那些被做了手脚的\"盐税核销单\"上的漕帮印记严丝合缝!这是用于标记黑钱流向、完成\"漂白\"关键一步的戳记!心中豁然开朗!所有的线索碎片被这枚印章瞬间焊死,串联成一条冰冷剧毒的锁链:漕帮分水堂(木牌、印章)发出\"肉票\"(目标标记)→
黑蛟帮(李三江,其手下曾提及“上头催货紧”)执行\"收割\"→
九幽盟(幽冥令)通过“盐引过手”、“赌坊拆借”等法提供\"特殊货物\"或运作黑钱→
威远镖局(疑似参与运输或掩护?)→
虎威堂(蚀骨珠,内部鹰鸽两派争斗不休)进行最终的\"清理门户\"(灭口)!
好一个环环相扣、分工明确、吃人不吐骨头的\"江湖黑账局\"!这手法,与那十万两官银失踪案何其相似!难道这才是真正的源头?威远镖局的镖银账本,若能与盐税核销的记录对上,便是撕开这黑幕最直接的口子——这账,必须盘!必须彻查到底!
\"先生是明白人。\"面具人拿起粗陶茶壶,给陆九章续了点滚烫的姜茶,水汽氤氲,模糊了他面具的轮廓,\"三根绳子拧成一股,能勒断骨头,也能把见不得光的银子,洗得白晃晃的……懂的都懂。\"他话语隐晦,却直指核心。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仿佛在触碰一段尘封的禁忌,\"当年户部清账,就差这最后一笔'活账'……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只手伸着,终究是……没能彻底算清啊。\"
他顿了顿,青铜面具转向陆九章,露出的那只眼睛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幽光,仿佛能看透人心,目光再次扫过那柄黄铜算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像是追忆,又像是审视:\"不过,李三江那蠢货,算错了一笔最要命的账……他不该,也配不上,来碰先生您这尊…能搅动风云、重算乾坤的'活算盘'。他那点'本钱',连给您这算盘'磨个珠子'都不够格。\"
茶棚外,雨不知何时停了。屋檐滴水声渐歇,小巷深处传来货郎有气无力、拖着长调的吆喝声:\"烂梨——贱卖咯——\",更添几分劫后余生的寂寥和荒诞。
陆九章放下喝了一半的姜茶,辛辣的味道还残留在喉间。他没再多问,对着面具人抱了抱拳,转身走出茶棚。这位听雨楼的先生是谁?前朝户部清理盐税旧案的遗臣?某个庞大账房组织的首领?动机为何?这些疑问盘旋心头,但此刻,那枚\"漕帮分水堂·验讫\"的印章,就是最直接、最致命的线索。有些账,需要自己去翻,有些局,需要自己去破。
刀疤李立刻像找到主心骨似的凑上来,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惊惶和后怕:\"陆先生!可算出来了!你进去后,赵总镖头就走了,走之前把我拽到一边,脸沉得像水!他说…\"刀疤李咽了口唾沫,努力模仿赵四海那低沉威严的腔调,\"告诉那位陆先生,今日援手之恩,赵四海记下了!江上那番精准算计,临危不乱,老夫佩服!威远镖局的大门,随时为他敞开!他若有胆来'盘库',老夫就在总号恭候!让他…务必来!镖局的生死账,怕是…只有他这把'活算盘'能盘得清了!\"
然后才说请咱去喝压惊酒!热乎的烧刀子管够!咱…咱去不去?\"刀疤李说完,眼中既有对酒的渴望,又想起过去莽撞吃的大亏(在漕帮地盘上那次差点被打断腿),此刻更多是对赵四海那番话带来的沉重感和未知的恐惧。
陆九章没有立刻回答。他站在雨后湿冷的空气中,望向远处。漕帮码头那狰狞的旗号在渐散的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他眼前似又浮现出前世那份未完成的审计报告,最后一页上刺目的红字结论,以及原身记忆中那些模糊却沉重的盐税账目。威远镖局的账册,很可能就是连接江湖厮杀与朝堂黑幕的那本关键账簿!
\"酒?\"陆九章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亢奋的穿透力。他摸出腰间的黄铜算盘,手指猛地一拨!
\"嗒!嗒!嗒!\"
清脆而充满战意的算珠碰撞声,在雨后初晴、微凉的空气中激荡开来,仿佛敲响了战鼓!
\"告诉赵总镖头,压惊酒就免了。\"陆九章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锐利如刀,扫向一脸懵懂的刀疤李,\"让他把威远镖局近三年,所有走过'水镖'、特别是跟漕帮码头、九幽盟沾边的镖银账册,还有库房进出记录、押运人名单、损耗明细…总之,所有跟'账'沾边儿的玩意儿,统统备好!账册要原本,库房要原封,耗子洞里的灰都不许扫!\"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疯狂算计的弧度,眼中跳动着近乎灼人的火焰:
\"明日卯时,太阳晒屁股的时候,我陆九章,要亲自去他威远镖局总号——\"他用力拍了拍腰间的算盘,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点库'!'盘账'!一笔一笔,算它个底儿掉!水落石出!\"
刀疤李挠着乱糟糟、还滴着水的头发,虽然\"点库\"、\"盘账\"听着文绉绉又带点邪性,但大概意思明白,不就是翻账本、查仓库那点事么?\"行!陆先生你放心!包在我身上!我这就去传话!保管让那赵总镖头把耗子洞都给您指出来!\"他拍着胸脯,转身就跑,虽然心里还有点打怵,但看着陆九章那副要把天捅个窟窿的架势,莫名也生出一股蛮劲。
陆九章不再言语,转身望向远处奔流不息、在雨后显得格外浑浊汹涌的大江。江面上,黑蛟帮那艘沉船的位置,似乎还有滚滚黑烟在升腾,火光在渐暗的天色中明灭不定,映着他袖中紧握的那半块冰冷刺骨的\"幽冥令\"。远处,似乎又隐隐约约传来小乞丐们新编的、跑调的顺口溜,被风扯得断断续续:
\"…水匪算账不过脑,沉了船儿喂了鱼…陆先生算珠叮当响,阎王账簿也敢清!嘿哟嘿哟,算盘清!…\"
\"嗒…嗒…\"指尖无意识地拨动着算珠,清脆的响声惊飞了岸边芦苇丛中一只刚刚探出头、羽毛湿漉漉的夜鸟。
陆九章仰头望着雨后初霁、繁星渐次浮现的深邃夜空,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这一天的血腥、算计、恐惧和冰冷的江水都吐出去。
下一站,威远镖局。
赵四海的镖银账本,但愿…别像李三江那笔劫镖买卖一样,烂得流脓生蛆,一翻开就臭气熏天。
至于那个戴斗笠的老虔婆,还有她背后那张遍布江湖、索命追魂的\"十两肉票\"黑网…
陆九章握紧了手中的算盘,冰冷的金属边框和光滑的算珠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瞬间沉淀下来,变得无比清醒,也无比冰冷。
这江湖的糊涂账、血腥账、吃人的账…他陆九章,一笔一笔,都要给它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让那些藏在阴沟里、靠吸食人血做大的\"死账\"和\"假账\",统统曝晒在青天白日之下!
等着吧。算盘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