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沿运河行了三日,水汽渐重,风中已带上了南方特有的湿润与咸腥。两岸景致也从北方的开阔平原,逐渐变为水网密布、阡陌纵横的江南风貌。这日傍晚,船队抵达了运河重镇——临清闸。此地漕运枢纽,商贾云集,码头桅杆如林,人声鼎沸,远比之前经过的小城繁华喧嚣数倍。
按照计划,他们需在此更换更大些的船只,并补充些南方特有的物资。赵擎熟门熟路地指挥着伙计与船家交涉,楚晚萤与墨云舟则站在船舷边,观察着这龙蛇混杂的码头。
“临清闸是漕帮的地盘。”墨云舟摇着竹扇,目光扫过码头上那些穿着统一褐色短褂、腰间系着红色腰带的汉子,低声道,“漕帮掌控南北漕运,势力盘根错节,便是官府也要给他们几分面子。我们此番换船,少不得要与他们打交道。”
楚晚萤微微蹙眉:“可能顺利通过?”
“按理说,我们手续齐全,货物普通,打点到位便无大碍。”墨云舟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就怕…有人从中作梗。”
果然,不多时,赵擎便面色凝重地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一脸倨傲的漕帮小头目。
“夫人,墨先生,”赵擎拱手道,“漕帮的兄弟说,近日水路不太平,上头下了严令,所有南下的船只货物,都需经过他们帮中执事亲自查验,方可放行。而且…”他看了一眼那两个小头目,“执事大人想请主事之人过府一叙,说是…‘聊聊生意’。”
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小头目斜眼看着楚晚萤和墨云舟,瓮声瓮气地道:“我们刘执事瞧得上你们,是你们的福气。今晚酉时三刻,漕帮分舵,设宴相候,可别不识抬举!”语气强硬,不容拒绝。
楚晚萤心中不悦,但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此刻不宜节外生枝。她与墨云舟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淡淡道:“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还请二位回禀刘执事,我们准时赴约。”
那两个小头目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走了。
回到临时租住的小院,楚晚萤屏退左右,只留墨云舟与赵擎商议。
“这宴无好宴。”楚晚萤冷声道,“我们身份经得起查,但就怕他们故意刁难,或是…另有所图。”她想起了茶棚差役的“巧合”和岩生传来的关于“百草堂”的密报。
赵擎道:“属下打听过了,这位刘执事名叫刘莽,是临清闸分舵的三号人物,出了名的贪财难缠。他此番邀请,多半是想索要更多‘孝敬’。”
墨云舟却摇了摇头,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恐怕没那么简单。若只是要钱,大可明码标价,何必大张旗鼓设宴?我观方才那两人,眼神闪烁,提及‘聊聊生意’时,语气颇有深意。恐怕…是有人借漕帮之手,来探我们的底。”
“先生的意思是…”楚晚萤眸光一凛。
“‘百草堂’的人,或许已经先我们一步到了。”墨云舟用竹扇轻轻敲击掌心,“或者,漕帮本身,也与南海那股势力有所牵连。今晚之宴,是试探,也可能是警告。”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漕帮临清闸分舵坐落于运河畔最繁华的地段,高门大院,气派非凡。楚晚萤与墨云舟只带了赵擎和另一名扮作随从的暗卫,依约前来。
门口早有帮众等候,引着三人穿过几进院落,来到一处灯火通明的大厅。厅内已有数人,主位上坐着一位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的中年汉子,穿着绸缎长衫,手指上戴着个硕大的玉扳指,想必就是刘莽刘执事。两旁作陪的,还有几个分舵的头目,以及…一位穿着藏蓝色锦袍、面白无须、眼神精明的中年人。
楚晚萤注意到,那锦袍中年人的目光在她和墨云舟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审视与算计。
“哈哈,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刘莽起身,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带着江湖人的豪爽,但眼神却锐利如鹰,“这位便是锦绣坊的墨先生和墨夫人吧?果然气度不凡!快请入座!”
双方寒暄落座。酒菜如流水般端上,颇为丰盛。刘莽先是热情劝酒,说了些运河上的趣闻轶事,酒过三巡,话锋渐渐转入正题。
“墨先生,墨夫人,你们这批货,是要运往泉州?”刘莽端着酒杯,看似随意地问道。
墨云舟含笑应答:“正是。听闻泉州海贸兴盛,想去碰碰运气。”
“哦?”刘莽旁边那锦袍中年人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尖细,“锦绣坊的绸缎在江南已是顶尖,何须远涉重洋去泉州冒险?而且…据沈某所知,近期往南海的商路,可不太平啊。”他自称姓沈,并未说明身份。
楚晚萤心中一动,沈?与“百草堂”的东家同姓?
墨云舟面不改色,从容应对:“沈先生消息灵通。不过,生意之道,本就在于险中求富贵。况且,我们走的乃是官定航道,又有漕帮诸位英雄照应,想来不至于有什么大碍。”
刘莽哈哈一笑:“墨先生会说话!放心,在这运河上,我漕帮说话还是算数的!不过…”他话锋一转,手指摩挲着玉扳指,“近来帮中开销甚大,这南下的‘护航费’,怕是得比往常…多上三成。”
这已是赤裸裸的索贿。赵擎脸色微沉,楚晚萤端着茶杯的手也顿了顿。
墨云舟却笑道:“好说,好说。规矩我们懂。”他示意赵擎取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整齐码放的金锭,“小小意思,不成敬意,算是给刘执事和诸位兄弟的茶水钱。至于护航费,按新规矩,再加五成,如何?”
那金光灿灿,分量十足。刘莽和几个头目眼中都闪过贪婪之色,脸色顿时好看了许多。唯有那沈先生,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墨先生果然是爽快人!”刘莽大手一挥,让人收下锦盒,气氛似乎缓和了不少。
然而,那沈先生却又开口了,他盯着墨云舟,慢悠悠地道:“墨先生如此豪气,想必锦绣坊生意做得极大。却不知,贵坊除了绸缎,可还经营些…别的?比如,药材?”
来了!楚晚萤心中警铃大作。
墨云舟依旧从容,略带遗憾地摇头:“沈先生说笑了,我们只做绸缎生意,药材一行,水深得很,不敢涉足。”
“是吗?”沈先生皮笑肉不笑,“可我怎听说,贵坊前些日子,在京里采买了不少名贵药材?似乎…还对海外的一些奇花异草,颇感兴趣?”
此话一出,厅内气氛瞬间凝滞。刘莽等人也放下了酒杯,目光灼灼地看向墨云舟和楚晚萤。这已不是试探,几乎是明示了。
墨云舟脸上的笑容淡去,他放下竹扇,目光平静地迎向沈先生:“沈先生对我锦绣坊的动向,倒是了解得很。却不知,先生是代表何方势力,如此关心我等的生意往来?”
沈先生被他反问,神色一僵,随即冷笑道:“鄙人不过是个跑腿的,替东家打听些消息。墨先生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眼看局面就要僵住,墨云舟忽然叹了口气,重新拿起竹扇,对刘莽道:“刘执事,非是墨某不愿坦诚。实在是我家夫人…”他看了一眼楚晚萤,做出为难状,“身子骨弱,常年需用一些海外传来的稀有药材调养。此次南下,一来行商,二来也是想为她寻访良医奇药。此事关乎内人隐私,不便对外人多言,还望执事见谅。”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解释了采购药材的缘由,又将楚晚萤推了出来,合情合理。
楚晚萤适时地微微蹙眉,掩口轻轻咳嗽了两声,配合得天衣无缝。
刘莽见状,打了个哈哈:“原来如此!墨先生真是情深义重!沈先生,你看这…”他显然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僵,毕竟刚收了重礼。
那沈先生却不肯罢休,阴恻恻地道:“寻医问药?巧了,我家东家正好也对海外奇药颇有兴趣,尤其是…一种据说能起死回生的‘莲花’。却不知墨夫人所需,是否也是此物?”
图穷匕见!对方的目标,直指净尘莲!
楚晚萤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握紧。墨云舟眼神也冷了下来,他缓缓站起身,对着刘莽拱了拱手:“刘执事,今日多谢款待。看来沈先生与我等并非同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护航之事,若漕帮觉得为难,我等另寻他法便是。告辞!”说罢,便要带着楚晚萤离开。
“站住!”沈先生厉喝一声,“话没说清楚,就想走?”他身后两名随从模样的汉子立刻上前,挡住了去路,身上散发出练家子的气息。
赵擎和那名暗卫也立刻上前,手按上了腰间暗藏的兵器。厅内气氛剑拔弩张。
刘莽脸色变幻,似乎也在权衡。
就在这时,墨云舟忽然笑了笑,对刘莽道:“刘执事,你这分舵大厅建得不错,只是…东南角那根承重柱,似乎有些隐患。”他说话间,手中竹扇看似随意地朝着大厅东南角方向,轻轻一拂。
众人下意识望去,只听“咔嚓”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响动,那根需要两人合抱的粗大木柱上,一块不起眼的装饰木板突然弹开,露出了里面复杂精巧的齿轮和连杆结构!更令人吃惊的是,一根连接着关键承重结构的铜质连杆,正在缓缓地、肉眼可见地弯曲,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随时会断裂!
大厅内瞬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明白,那根承重柱若是出了问题,这整个大厅都可能塌掉!
刘莽和他手下的头目们脸色煞白,骇然地看着墨云舟,如同见了鬼一般。他们这分舵大厅建成多年,结构隐秘,此人竟能一眼看破关键,并隔空触动机关?!这是何等可怕的机关术修为!
那沈先生也是目瞪口呆,脸上血色尽褪。
墨云舟收回竹扇,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语气依旧平淡:“一点小把戏,让诸位见笑了。刘执事,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
刘莽喉咙滚动了一下,艰难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可、可以!当然可以!墨先生…不,墨大师!您请!护航费按原价!不!分文不取!我亲自安排最好的船送诸位南下!”
墨云舟微微颔首,不再看那面如死灰的沈先生一眼,对楚晚萤温声道:“夫人,我们走吧。”
三人在一片敬畏与恐惧的目光中,从容离开了漕帮分舵。
回到住处,关上房门,楚晚萤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看向墨云舟的眼神极为复杂:“先生方才…”
墨云舟摆了摆手,神色并无得意,反而有些凝重:“雕虫小技,唬人罢了。那机关本就年久失修,我不过是借力打力,让它的问题提前显现出来。不过,经此一事,我们算是彻底暴露了。”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运河上星星点点的灯火:“那个沈先生,必是‘百草堂’或者说其背后势力的人。他们不仅知道我们在找净尘莲,甚至可能已经猜到了我们的真实身份至少一部分。漕帮这条路,以后怕是不好走了。”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几声有节奏的鸟鸣。赵擎神色一凛,迅速走到窗边,也模仿着回了三声。片刻后,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落在了窗台上。
赵擎取下信鸽腿上的小竹管,取出里面的密信,只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大变。
“郡主,墨先生!京里急报!”他快步将密信递给楚晚萤。
楚晚萤接过一看,信是岩生亲笔所书,字迹潦草,显然写得很急。上面只有短短两行字:
“南海商船‘福远号’幸存者抵津,言及星陨谷外见鬼船,船帆有墨色莲纹。太子病情反复,娘娘心力交瘁,速寻解药!”
墨色莲纹!鬼船!
楚晚萤拿着密信的手微微颤抖,她抬头看向墨云舟,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们…已经在星陨谷外了。而且,翊儿他…”
墨云舟接过密信看了一眼,眼神深邃如夜:“墨色莲纹…看来,我们的对手,比想象的还要迫不及待,而且…来头不小。”
夜色深沉,运河的波涛声仿佛都带上了一丝诡谲。前路的迷雾,似乎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