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抚衙门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那份属于权力中心的灼热与郑重隔绝开来。林弈独自走在回城的青石板路上,午后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怀中那份巡抚允诺试点的口头谕令,沉甸甸的,仿佛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其激起的波澜,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青岚书院的每一个角落扩散。
消息总是比人腿更快。
当林弈的身影尚未出现在书院那古朴的牌坊下时,关于他面见巡抚、并获得漕运试点资格的种种细节,已然在无数张激动与难以置信交织的口中,被渲染、传播,最终汇聚成一股无可辩驳的洪流。
“听说了吗?巡抚大人对林讲书的策论赞不绝口!”
“何止!大人亲口说了,要在咱们江南试行那新漕船!”
“我的天……这可是直达天庭了啊!格物学派,这次是真的一飞冲天了!”
书院内的气氛,悄然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昔日那些或好奇、或鄙夷、或仅仅持观望态度的目光,此刻大多化为了难以掩饰的敬佩与热切。当林弈走过书院的回廊、穿过栽满翠竹的庭院时,不时有陌生的学子停下脚步,向他投来注目礼,甚至有人鼓起勇气,上前拱手致意,言语间充满了对格物之学的向往。
变化最为显着的,是那座位于西郊、曾被视为“不务正业”之地的废弃谷仓。
短短数日之内,谷仓内外焕然一新。不再是荒草蔓生的破败景象,门前挂上了一块崭新的木匾,上面是山长亲笔题写的“格物学堂”四个苍劲大字——这已是书院官方认可的明证。仓内被进一步规整划分,设立了“力学研习区”、“数理演算区”、“物性实验角”以及专门存放苏文正所赠典籍和学派自身记录的“格物文库”。张承、刘文远等人甚至带着新加入的成员,动手搭建了几个更为稳固的木质讲台和长条书案。
前来求学的寒门学子络绎不绝,几乎踏破了门槛。他们之中,有原本就在书院中默默苦读、却因家世屡受排挤的;有闻讯从府城各处赶来的贫寒童生;甚至还有一些在码头、匠作区听闻格物之妙,心中燃起求知火焰的年轻工匠。他们聚集于此,眼神灼灼,不再仅仅是为了寻求一条科举的捷径,更是被那种能够“学以致用”、“以学问改变自身与家国命运”的强大信念所吸引。
“我要加入格物学派!”一个面色黝黑、手掌粗糙的年轻学子,激动地对负责登记的赵友直说道,“俺家是打铁的,自幼便觉这世间万物有力道规矩,却不知其所以然。听林讲书一席话,方知天地间竟有如此学问!俺不怕苦,愿从最基础的学起!”
类似的情景,每日都在上演。格物学派,不再是一个松散的、仅凭林弈个人魅力维系的小团体。它拥有了明确的章程、系统的学科划分、固定的讲学场所、稳定的经费来源(造纸坊分成及部分商贾资助),更重要的是,它拥有了一个由无数寒门学子共同构筑的、坚实而庞大的根基,以及一个由巡抚试点背书、光芒万丈的未来。
它已然脱胎换骨,成为青岚书院内,一个与树大根深、代表着世家利益的“凌云社”分庭抗礼的正式力量。
这一日,恰逢格物学堂旬日一次的大讲。林弈立于新搭建的讲台上,并未急于开讲新的内容,而是目光沉静地扫过台下。台下,不再是当初那寥寥十数人,而是黑压压一片,足有七八十人之多,将偌大的谷仓挤得满满当当。他们衣着朴素,面容或许带着劳作的风霜,但眼神却如同夜空中的星辰,闪烁着求知与希望的光芒。
张承、刘文远、赵友直、钱多宝、韩齐等核心成员分坐前排,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洋溢着开创者的自豪与责任。鲁木匠、老周等匠人咨议,也坐在一旁,神情专注。
“诸位同窗,”林弈开口,声音清朗,回荡在仓内,“今日我格物学堂能聚于此,非林弈一人之功,乃在座诸位,以心血与热忱,共同铸就。”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愈发凝重而有力:“我等之学,起于微末,源于对这天地万物运行之理的好奇与探究,更源于一份不甘沉沦、欲以实学报效家国的赤子之心。昔日,有人讥我等为‘奇技淫巧’,为‘不务正业’。今日,我等以漕运新策,以巡抚试点,证明了格物之学的力量!”
台下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激动低呼。
“然,此非终点,实为起点!”林弈声音陡然提高,“学问之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等既已立此‘寒门学派’之帜,便当时刻谨记‘实证、共享、济世’之则,戒骄戒躁,脚踏实地。未来之路,或有更多艰难险阻,但我相信,只要我等同心协力,格物之光,必能照亮更多前路,惠及更多黎民!”
“愿随林讲书(林兄),格物穷理,济世安民!”台下,以张承为首,众人齐声应和,声浪震得仓顶的尘埃都簌簌而下。那声音里,充满了归属感、自豪感,以及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蓬勃朝气。
在这股洪流对面,“凌云社”的精舍内,气氛却是一片压抑。往日的诗酒唱和、高谈阔论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灰霾。成员数量虽未明显减少,但那股睥睨一切的精气神已然消散大半。李瑾称病已久,罕有露面。陈啸坐于窗前,望着远处谷仓方向隐约可见的热闹景象,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手中捏着一份关于格物学堂新成员数量的密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清楚地知道,那个由他亲手逼出书院、曾被他视为蝼蚁的寒门学派,已然成长为一股他再也无法轻易忽视、甚至需要严阵以待的力量。书院之内,两强并立的格局,自此,彻底奠定。
谷仓的灯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那光芒,不仅照亮了学子们手中的书卷与模型,更照亮了无数寒门学子曾经黯淡的前路,宣告着一个属于“格物”的时代,正伴随着这群年轻人的脚步,铿锵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