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鲁宫时,风已经停了。
阳光晒在后颈,暖得发燥——像刚出窑的陶片贴在皮肤上,带着余温的糙感。
曹复攥着陶片,指尖蹭过边缘磕痕,毛糙得磨皮肤。
刚走两步,脚边小石子没避开,踉跄了一下。
他扶了扶腰间布带才站稳,布带松了半截,扯紧时布纹磨得腰侧发痒。
抬头看朱漆大门,门柱云纹被阳光照得发亮。
可眼前的路,倒像手里的陶片——看着光滑,实则藏着不少毛刺,稍不留意就硌手。
宫门外槐树下,孟浩、季宁旁还站着公仪休。
他手里攥着公室工匠名册,袖口补丁被风掀得晃,边角沾着松烟墨痕:“安国君,这名录标注了工匠技艺,带去安城调配更省心。”
曹复伸手去接,指尖蹭过竹简绳结,粗糙磨腹,还沾了点未干墨粉:“多谢相国,正好解燃眉之急。”
“为鲁国做事而已。”
公仪休目光扫过孟、季二人,语气平淡却有分量,“既答应派工匠,尽快落实——公室备好了粟米,推诿拖延者,休怪臣弹劾。”
孟浩手里捏着半块粟米糕,渣子掉在衣襟上,抹了把点头:“放心!孟家工匠明早必出发!”
季宁收起袖袋零碎,指尖蹭着未干的袖口墨痕:“工具已打包,绳结都系牢了。”
公仪休转向曹复,竹简敲了敲掌心:“叔家工坊近期异常调运,说是运木工料,实则往齐境去——到了安城,多留意他家工匠,别泄露改良陶法。”
他补充道:“我派了两名吏员提前去安城,明日勘察,他们在城西河边等你。”
曹复攥陶片的手松了松,指尖硌痛感淡了:“多谢相国周全,记下了。”
公仪休摆摆手离开,竹简在手里晃,背影融进阳光里——倒像穿越前工地上靠谱的监理,做事从不搞虚的。
孟浩拍了拍曹复肩膀,力道没轻没重,曹复疼得咧嘴,他才慌忙收劲,铜环撞得叮响:“安国君,要不让孟家先去安城搭工匠棚子?”
季宁上前,袖口墨痕蹭到衣襟,指腹还沾着墨粒。
他往袖袋掏了两下,勾到线头扯出麻布地图——折得皱巴巴,边角磨得发毛,展开时墨粒蹭出淡黑印子:“这是安城地形图,水源标蓝线,陶土矿画红圈,明日勘察能省劲。”
风卷槐树叶落在他袖口,沾在墨痕上绿得扎眼,掸掉树叶才把地图递过去。
曹复伸手去接,指尖蹭到季宁袖口墨痕,染了点黑。
赶紧把陶片揣进怀里,腾出另一只手接稳,指尖蹭过墨线,能摸到未干的黏手墨粒:“多谢季宗主,蓝线水源、红圈矿,记着了。”
“好说!”
孟浩拍着胸脯,铜环撞得更响,“孟家的人随你调!上次叔家借木工,找借口说‘工匠都得风寒’,这次再推,我去理论!”
他眉梢挑着,嘴角还沾着糕渣,语气满是不服气。
季宁捻碎袖口槐树叶,指了指地图上淡红印子:“安城缺陶土,季家车队能去尼山运,那土红得发亮黏性足,就是路不好走——得先修土路,不然车陷泥里还得抬。”
说罢比划着车轮陷泥的样子,指尖墨痕蹭到地图,又赶紧用指甲刮了刮。
正说着,叔信的马车从旁边过。
车帘被风吹起一角,能看见他指尖在玉璧缺口上蹭来蹭去,指腹磨得发红。
瞥见曹复几人,他眼皮跳了下,慌忙放下帘,动作慌得带起一阵风。
车轮压过青石板,“轱轳”声混着车轴“吱呀”响,越走越远,像在躲什么。
“别管他。”
孟浩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溅在青砖缝里,沾着枯草屑,“叔家向来见不得别人得势。”
曹复没说话,攥陶片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
远处尼山尖染着金光,章程要草拟、安城要规划、工匠要调配,还有叔家的猫腻……
太阳穴突突跳,像有小锤子在敲,抬手按了按,指腹凉意让不适感淡了点。
“安国君?”
孟浩的声音把他拉回神。
公仪休道:“我还有公室事务,明日吏员会在安城等你。”
说罢转身离开,竹简影子拖在青石板上,越拉越短,融进树影里。
“在想什么?”
季宁笑着指了指他怀里的陶片,“怕有人不配合?”
曹复笑了笑,没否认:“在想明天先看哪块地。城西离河近,到矿得走半个时辰;城东离矿近,水源却浑,得好好选。”
他没说心里的慌——在三桓和公室的棋局里,自己像被线牵的棋子,稍不注意就会摔下去。
“肯定先看水源!”
孟浩声音提高,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城西那条河水质清,季家陶匠说,用那水和泥,烧的砖没杂质,敲着脆响。”
三人往酒肆走,路过街角陶哨摊。
陶哨挂在竹竿上,风一吹“叮叮”响,脆得晃耳朵。
摊主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头,指尖沾着红泥,指缝嵌着陶土渍,递来一个:“小哥试试?唤人亮得很,召集工匠能用。”
曹复接过吹了声,哨音撞在墙上弹回来。
想起之前抓楚细作时丢的那个,心里空落落的,问了价又摇摇头——去酒肆拿着不方便,怕磕碎。
孟浩催了句“快走,粟米酒凉了不好喝”,他才把陶哨还回去,指尖沾着红泥蹭在衣襟上,快步跟上。
快到酒肆时,见伙计搬着酒坛往门里挪。
坛口红布绳松了半截,伙计手忙脚乱扶着,酒坛磕在门槛上“咚”的一声,溅出几滴酒,清冽的粟米香散开。
曹复下意识停步,怕酒坛摔了,孟浩拉了他一把:“别瞅了,伙计搬惯了,摔不了。”
阳光穿过古槐,斑驳影子落在身上,暖得像刚出窑的陶片。
曹复摸了摸怀里的陶片,磕痕还在,磨得衣料发皱——在战国活下去,倒像这陶片,得经打磨、受烈火,才能成器。
可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那时候。
“走,安国君,我请你喝两杯!”
孟浩拍他胳膊,这次力道轻了些,“聊聊工匠调配,列个竹片单子,哪些擅长烧砖、哪些会做窑具,一目了然。”
季宁立刻附和:“算我一个!酒钱我付,就当为你践行——预祝安城勘察顺利,尼山关早日建成!”
曹复看着两人的笑脸,心里的慌淡了点。
他攥紧陶片,点了点头:“那我就不客气了,今儿个敞开喝!”
三人并肩走,脚步声落在青石板上,清脆得混着远处陶哨摊的“叮叮”声。
曹复抬头看天,万里无云,阳光正好——或许先把眼前的事做好,路自然就清楚了。
那些暗处的机锋,只能走一步扛一步。
酒肆木窗敞着,风卷进粟米酒的清冽气,还裹着隔壁包子铺的麦香。
风扑在脸上,蹭得脸颊发痒。
檐下酒旗打了个卷,“醉陶”二字先展后叠,旗角的破口是上次暴雨撕的,像极了三桓——看着都是公室之后,实则各有心思,藏着见不得光的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