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风起青萍
墨家机关城,枢机大殿。
沉重的青铜门缓缓闭合,将外界的天光与喧嚣隔绝。大殿之内,仅有墙壁上镶嵌的夜明珠与几盏长明灯提供着昏黄而稳定的光源,映照着一张张或凝重、或肃穆、或隐含锋芒的脸庞。
今日的枢机会议,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
林夙坐在客卿席位上,身下的黑檀木椅雕琢着繁复的云纹,这是他凭借“皇陵继承者”身份与联合研究项目主导者的地位新获的资格。他依旧穿着那身融合现代剪裁与古风的深色衣袍,身形清瘦,但脊背挺得笔直,眼神平静地扫过在场众人。
坐在上首的是以墨规长老为首的保守派,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置身事外,但微微颤动的指尖暴露了他们内心的不平静。合作派的领袖,机关大宗师公输久,则坐在林夙不远处,他面色如常,甚至还有闲心摩挲着手中一枚精巧的玉质算筹,只是眼神偶尔掠过对面时,会带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对面,以刑律长老墨刑为首的激进派众人,则像是一群即将扑食的鹰隼,目光锐利,周身散发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墨刑身旁,坐着脸色阴沉的赵乾,他虽然失去了管事职位,但凭借家族背景和向激进派的投诚,依旧得以列席此次会议。
“诸位,”墨规长老清了清嗓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今日召集大家,是为审议‘联合研究司’下一阶段的资源配给,以及……商讨如何应对近期外界因皇陵之事,对我墨家产生的诸多非议。”
话题开场,依旧围绕着资源和声誉,这是墨家内部永恒的议题。
公输久率先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联合研究司初立,已在外骨骼助力与能量传导符文方面取得突破性进展,此乃惠及全体墨家弟子,增强我墨家实力之大事。资源,理应优先保障。至于外界非议……”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林夙,微微颔首,“林先生以知识扬威,兵不血刃化解危机,此乃大智,何来非议?应是扬我墨家威名才对。”
“公输大师此言差矣!”
墨刑的声音如同金铁交击,骤然响起,带着一股森然之气。他并未看向公输久,而是直接将矛头指向了林夙:“扬威?我看是招祸!此子来历不明,身负诡异传承,如今更引得各方势力窥伺我骊山!那‘灰烬游侠’不过是第一波,后续恐怕还有更多麻烦接踵而至!我等墨家千年基业,岂能因一人而置身于风口浪尖?”
林夙眉头微蹙,这种论调他早已听过多次。他刚想开口,以“风险与机遇并存”反驳,却被另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断。
“墨刑长老所言,仅是外患。”坐在墨刑下首的一位面容刻薄的中年女子——执掌墨家内务刑罚的执事墨清霜,冷冷开口。她的目光像冰冷的针,刺向一直安静坐在公输久身后的宛秋。
“我更担忧的,是我墨家的内帷之风,千年清誉!”墨清霜的声音拔高,字字诛心,“近日,门下多有流言,言及我墨家外门弟子宛秋,与客卿林夙往来过密,形影不离。孤男寡女,常共处一室,直至深夜!此举,将我墨家门规置于何地?将男女大防置于何地?”
“轰——!”
此言一出,整个枢机大殿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平静湖面,顿时波澜骤起!
一直低眉顺眼的保守派长老们猛地抬起头,眼中露出惊愕与不赞同。墨规长老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公输久摩挲算筹的手指骤然停下,玉质算筹被他捏得微微发白。
而坐在后面的宛秋,更是猛地抬起头,俏脸先是血色尽褪,变得煞白,随即又因极度的愤怒和羞窘涨得通红。她豁然站起,娇躯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墨执事!你……你血口喷人!我与林先生乃是探讨机关术,光明磊落!”
“探讨机关术?”墨清霜嗤笑一声,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何等精妙的机关术,需要日夜不休,避人耳目,在偏僻仓库乃至深夜工坊中‘探讨’?宛秋师侄,你年纪尚轻,莫要被他人的巧言令色所蒙蔽,失了女儿家的清誉,更损了我墨家的颜面!”
这一击,歹毒至极!
它不再争论技术优劣、势力得失,而是直接攻击人性中最基本、也最容易被煽动的道德观念。在这个礼法尚存的世界,尤其是墨家这等注重规矩的大派,女子清誉几乎是仅次于生命的东西。
墨刑趁势接过话头,目光如刀般射向公输久,语气痛心疾首:“公输大师!宛秋是你的亲传弟子!你素来溺爱,疏于管教,以致她行为失当,闹得满城风雨,令我墨家沦为笑柄!你……你可知罪?!”
这一句“可知罪”,如同泰山压顶,直接将个人行为的帽子,扣到了派系领袖的头上。攻击宛秋是表象,真正的目标,是公输久,是整个合作派的根基!
大殿内一片哗然,窃窃私语声四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脸色铁青的公输久、泫然欲泣的宛秋以及始终沉默的林夙身上。
风暴,已至。
第二节:唇枪舌剑
“够了!”
公输久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蕴含着一股宗师级的威压,瞬间盖过了所有的杂音。他缓缓站起身,平日温和的目光此刻锐利如刀,直视墨清霜与墨刑。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一字一顿,声音沉凝,“宛秋与林先生交往,皆是为机关术之精进,为我墨家之未来。其所学所研,皆有记录,其所造所成,诸位有目共睹!水力风箱、零件标准化流程、乃至近期外骨骼的初步构想,哪一样没有宛秋参与,哪一样没有林先生的心血?尔等不去关注这些惠及门派的实绩,反而在此捕风捉影,以莫须有的污名构陷门下弟子,攻击同袍,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为了墨家’?!”
公输久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一股凛然正气。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回了实际的贡献上,试图扭转被带偏的节奏。
“贡献?哼!”墨刑毫不退让,冷笑道,“贡献便能掩盖行为不端吗?功是功,过是过!若因有功便可无视门规,那我墨家千年立派之本何在?规矩一破,人心涣散,届时纵有通天之术,又有何用?!”
他死死抓住“门规”、“清誉”这一点,将其上升到了动摇墨家根基的高度。
“墨刑长老所言极是。”赵乾阴恻恻地补充道,他不敢直接看林夙,目光游移着落在宛秋身上,“宛秋师妹天真烂漫,或许本无他意。就怕有人恃才傲物,借此机会,行那……哼,蛊惑人心之事。公输大师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一时失察,也是情有可原,但此事影响极坏,必须严加管束,以正视听!”
他将责任进一步推给林夙,暗示林夙是主动蛊惑,同时再次点明公输久“管教不严”的责任。
“你……你们胡说!”宛秋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强行忍着不让其落下,“林先生是正人君子,他传授的知识,开阔了我的眼界,让我看到了机关术真正的未来!你们根本不懂!你们只是在嫉妒,在害怕!”
她的辩驳带着少女的纯真与愤懑,但在老辣的政治攻击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未来?我看是歧路!”墨清霜厉声道,“与来历不明之人厮混,学的尽是些离经叛道之术,如今连基本的礼义廉耻都抛诸脑后!公输久,你若再一味偏袒,便是将这孽徒推向万劫不复之深渊!也是将我墨家的脸面丢在地上任人践踏!”
话语如同毒鞭,一下下抽打在宛秋和公输久的心上。公输久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怒极。他一生醉心机关术,爱徒如女,如今被人如此污蔑,心中怒火几乎难以抑制。
保守派的长老们开始交头接耳,看向宛秋和林夙的目光充满了疑虑。他们或许不在意派系斗争,但对于可能损害墨家声誉的事情,却极为敏感。墨规长老的眉头紧紧锁住,显然局面正在滑向失控的边缘。
整个大殿,仿佛成了一个道德的审判场。激进派稳坐钓鱼台,看着合作派在“礼法”的大旗下节节败退,步步维艰。
一直沉默的林夙,终于缓缓抬起了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被羞辱的愤怒,也没有急于辩白的慌张,只有一种极致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了然。
他轻轻拍了拍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宛秋的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这个细微的动作,立刻引来了墨清霜更加锐利的目光。
“林客卿,”墨清霜语带讥讽,“你有何话说?莫非你也要辩称,你与宛秋师侄深夜独处,是在‘探讨学问’?”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林夙身上。等待着他的,将是一场更为严峻的考验。
第三节:以理破局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林夙缓缓站起身。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他没有立刻回应墨清霜的质问,而是先向墨规长老和公输久微微欠身致意,礼仪周全。
然后,他的目光才平静地迎上墨清霜那咄咄逼人的视线。
“墨执事,”林夙开口,声音清朗,在这压抑的大殿中异常清晰,“您方才所言,核心在于两点:一,我与宛秋姑娘往来过密,有违‘男女之防’;二,此举有损墨家‘清誉’。是也不是?”
墨清霜冷哼一声:“事实俱在,岂容狡辩?”
“非是狡辩,只是想请墨执事,以及诸位长老明辨是非。”林夙语气依旧平和,“首先,何为‘过密’?依据为何?是墨家哪一条门规,明确规定弟子与客卿交流学问的时间、地点与时长?若无私相授受,无违礼之举,仅因共同钻研技艺,时间长了些,便要冠以‘行为不端’之名?若依此理,请问墨执事,您执掌内务刑罚,与门下女弟子交代事务,是否也需严格限定时辰,且必须有第三者在场,否则便是‘往来过密’,有损清誉?”
“你……强词夺理!”墨清霜脸色一僵,被林夙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的反问噎住。她与女弟子交代事务,自然不可能每次都兴师动众找证人。
“非是强词夺理,而是追寻一个‘理’字。”林夙步步紧逼,语气却依然冷静,“其次,关于墨家清誉。敢问墨执事,是实打实的、能够增强墨家实力、改善弟子生活、让外界敬畏的技术突破更能维护清誉,还是某些人为了派系私利,罔顾事实,构陷有功弟子,逼走能为墨家带来变革的盟友,更能维护清誉?”
他不再局限于个人行为的辩解,而是将问题拔高到了门派利益与内部倾轧的层面。
“在场诸位都清楚,我与宛秋姑娘合作的成果是什么。是让低级弟子劳作效率倍增的管理法,是让锻炉火力更旺、节省人力的风箱,是未来可能让墨家弟子在险境中多一分生存机会的外骨骼!这些,是实实在在的功劳!而某些人口中的‘清誉’……”林夙目光扫过墨刑和赵乾,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却只是他们用来打击异己,阻碍墨家进步的工具!”
“放肆!”墨刑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黄口小儿,安敢在此大放厥词,污蔑长老!”
“墨刑长老何必动怒?”林夙丝毫不惧,“在下只是据理力争。若我之所言为污蔑,那墨清霜执事无凭无据,仅凭流言便污蔑宛秋姑娘清誉,又该当何罪?若门规森严,是否应当一视同仁?”
他再次将球踢了回去,强调“证据”和“公平”。
大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林夙没有陷入对方设定的道德陷阱,而是用逻辑和事实,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他指出了对方攻击的模糊性和双重标准,更点明了其背后的政治目的。
保守派的长老们露出了思索的神色。他们固然看重清誉,但更看重门派的实际利益和林夙所能带来的巨大价值。若因这种莫须有的罪名逼走林夙,无疑是墨家的巨大损失。
公输久适时开口,声音带着疲惫与愤怒:“今日之事,老夫已看得分明。有人不愿见我墨家因新知识而壮大,不惜用此等下作手段。罢了,罢了!若墨家容不下求真务实之人,老夫这合作派,不做也罢!宛秋,我们走!”
他以退为进,作势欲要带着宛秋离开。这是极其强硬的态度,表明合作派不惜决裂的决心。
“公输大师且慢!”墨规长老终于坐不住了,急忙出声阻拦。他深知公输久一脉对墨家的重要性,更清楚失去林夙的代价。
局面,似乎出现了转机。
第四节:尘埃暂定
墨规长老的阻拦,让剑拔弩张的气氛稍稍缓和。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林夙,又环视在场众人。
“今日之议,初衷本是商讨资源与应对之策,如今却……”他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满了无奈,“演变至此,实非老夫所愿。”
他看向墨清霜和墨刑,语气变得严肃:“清霜执事,你所言之事,关乎弟子清誉,不可不察,但亦不可不谨。无确凿证据,仅凭风闻奏事,非执掌刑名者应有之道。此事,到此为止,不得再议。”
这是对激进派发难的直接否定,虽然语气委婉,但态度明确。
墨清霜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还想再争辩,却被墨刑用眼神严厉制止。墨规此举,已经是给了他们台阶下,若再纠缠不休,反而会引来所有中间派的反感。
墨规又看向公输久和林夙,语气缓和了许多:“公输大师,林客卿,清霜执事亦是出于维护门规之心,言语或有激烈,还望海涵。宛秋师侄勤奋好学,于机关术颇有天分,与林客卿交流学问,本是好事,日后……嗯,注意分寸即可。”
他打了个圆场,既安抚了公输久和林夙,也勉强维护了门规的颜面,将“行为不端”定性为需要注意“分寸”。
“至于联合研究司的资源配给,”墨规一锤定音,“依公输大师所请,优先保障。墨家的未来,在于兼收并蓄,不断精进。内耗,只会让我等愧对先祖。”
这场由激进派精心策划的“釜底抽薪”之策,在林夙的冷静应对、公输久的以退为进以及墨规的最终调停下,被成功化解。激进派未能达成削弱合作派的目的,反而暴露了自身手段的卑劣,引起了不少中立者的反感。
会议在一种略显沉闷和尴尬的气氛中结束。
众人陆续离去。墨刑与赵乾等人面色阴沉,快步离开,未曾停留片刻。墨清霜则是冷冷地瞥了宛秋一眼,拂袖而去。
公输久走到林夙和宛秋面前,看着眼圈依旧有些发红的爱徒,眼中闪过一丝心疼,随即对林夙郑重拱手:“林先生,今日多谢你为小徒仗义执言。”
林夙连忙还礼:“公输大师言重了,此事因我而起,连累宛秋姑娘受辱,该是我致歉才对。”
宛秋抬起头,看着林夙,眼神复杂,有委屈,有感激,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情愫。她低声道:“先生,我……我不怕他们说什么。只是……不想因为我的缘故,让先生和师傅为难。”
林夙看着她,温和地笑了笑:“求真知之路,从来不会平坦。些许风雨,吹不折真正的栋梁。你的努力和才华,有目共睹,不必因宵小之言而自我怀疑。”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宛秋看着他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心中的委屈似乎消散了不少,用力点了点头。
公输久看着并肩而立的两个年轻人,目光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经此一事,他们虽暂退,但绝不会善罢甘休。”公输久压低了声音,“林先生,近日还需更加小心。他们今日未能以‘礼法’压人,下次……恐怕就会动用更直接的手段了。”
林夙目光投向大殿之外,远处骊山皇陵的虚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他点了点头,眼神深邃。
“我明白。风暴,才刚刚开始。”
他知道,激进派这次“釜底抽薪”失败,意味着双方的矛盾已经彻底公开化、白热化。下一次来的,恐怕就不仅仅是言语的刀子,而是真正的刀剑了。
但,那又如何?
他握了握袖中那枚冰冷的皇陵权限令牌,感受着脑海中与AI“秦”若有若无的连接。
知识的壁垒,已被他筑起。人性的软肋,他也已看清。
接下来的棋,该怎么下,主动权,未必还在对方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