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霜气裹着薄雾,给竹篱笆镀上了层银白。青瑶推开门时,见墨尘正蹲在院角劈柴,斧头落下的力道比往常重了些,木柴裂开的脆响在寂静的晨雾里格外清晰。他脚边的竹筐里堆着半筐劈好的柴,斧刃上还沾着点冰碴。
“怎么不多睡会儿?”青瑶往他手里塞了个暖炉,“霜这么重,仔细手冻裂了。”
墨尘接过暖炉揣进怀里,哈了口白气:“昨夜看你绣帕子到三更,想着多劈点柴,让灶膛烧得旺些,你起来就能喝上热粥。”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却蹭上了点柴灰,像只花脸猫。
青瑶笑着踮脚给他擦脸,指尖碰到他冻得发红的耳朵,他瑟缩了下,却没躲开。“周掌柜派人来说,今天要取那批‘灯影帕’,我得赶在午时前绣完最后几针。”她转身往绣房走,“粥我来熬吧,你去歇歇。”
墨尘没动,跟着她进了绣房,见她把绣帕铺在架上,最后那几笔星子总也绣不满意,针脚偏了又拆,拆了又偏。“别急,”他搬了张竹凳坐在旁边,“我给你读段话吧,你娘那帕子里夹着张纸条,昨天没来得及给你。”
他从怀里掏出张泛黄的纸条,字迹有些洇开,却依然清秀:“灯影会淡,人心会暖,针脚里藏着的,从来不是复刻的模样,是过日子的热乎气。”
青瑶的针顿在布上,忽然笑了。可不是么?她总想着绣得和娘的帕子一模一样,却忘了娘绣的时候,心里装着的是病中女儿的笑脸,而她此刻握着针,眼前晃着的是墨尘劈柴的背影,灶上咕嘟的粥香,还有窗外渐散的雾。
“知道该怎么绣了。”她重新拈起针,丝线穿过布面,这次的星子针脚松了些,带着点随性的暖,像晨雾里刚露头的太阳。
墨尘看着她手腕翻飞,忽然起身往院里走:“我去看看后院的竹苗,前阵子插的枝,该浇点温水了。”
后院的竹苗是开春时插的,墨尘说“竹能挡风,等长粗了,给你搭个新绣架”。此刻霜气还没散,嫩竹的叶子上挂着冰晶,他蹲下来,用瓢一点点往根部浇温水,动作轻得像在喂孩子。
青瑶站在廊下看着,忽然发现他后腰的补丁开了线——昨天拆灯架时被竹篾勾的。她回屋取了针线,走到他身后:“别动,衣裳破了。”
墨尘僵了下,乖乖蹲好,耳朵却红到了耳根。青瑶的针穿过布面,带着点柿子汁染的暖黄线,在深灰的粗布上绣出朵小小的竹花,正好遮住破口。“这样就看不出来了。”她咬断线头,指尖不经意碰到他后背,他像被烫到似的往前挪了挪。
“城里的布庄到了批新布,”他闷声说,“下午我去扯几尺,给你做件新夹袄,霜降快到了。”
“不用,”青瑶帮他理了理衣襟,“我这还有去年的旧袄,改改还能穿。倒是你,上次说鞋底子磨薄了,我纳了双新的,在灶台上晾着,记得穿。”
墨尘“嗯”了声,声音低得像怕惊着竹苗。
午时刚过,周掌柜就带着伙计来了。看到绣帕时,他眼睛一亮,指着上面的星子说:“这暖黄的线用得妙!比我想象的更活,像真的灯影在晃似的。”他掏出个钱袋,“这是定钱,剩下的等这批货卖了再结。对了,县太爷的夫人听说了,想让你绣幅‘岁寒三友’,说是要挂在书房。”
青瑶接过钱袋,指尖触到冰凉的银子,心里却暖烘烘的。“多谢周掌柜,我这就准备。”
送走周掌柜,墨尘正在劈最后一捆柴,见她进来,把斧头往柴堆上一靠:“我去买布。”
“等等,”青瑶从柜里拿出个布包,“这是攒的碎银,你拿着。再买两斤红糖,李婆婆说她的咳嗽还没好。”
墨尘接过布包,指尖碰到她的手,像触电似的缩了缩,转身快步出了门。
青瑶笑着摇摇头,转身去绣“岁寒三友”的样稿。刚画好松枝的轮廓,就听见院外传来争吵声——是墨尘和个穿绸衫的男人在争执,那男人青瑶认得,是镇上的富户王老爷,前阵子想强买李婆婆的老宅子,被墨尘怼回去了。
“不过是个编竹器的穷小子,也配管我的事?”王老爷的声音尖利,“那老婆子不识抬举,这宅子我买定了!”
“李婆婆说了不卖,你敢强抢?”墨尘的声音比霜气还冷。
青瑶赶紧跑出去,见墨尘挡在院门口,拳头攥得发白,王老爷带来的家丁正想推他。“王老爷,”她走上前,手里还捏着绣针,“李婆婆的宅子是祖上传的,她舍不得卖,您就别为难她了。”
王老爷瞥了她一眼,阴阳怪气地笑:“哟,这不是绣帕的青姑娘吗?怎么,想帮这穷小子出头?我告诉你,这宅子我势在必得,识相的就让开!”
墨尘猛地往前一步,把青瑶护在身后:“有我在,你动不了她一根头发。”
王老爷气得发抖,扬手就要让人动手,却被赶来的李婆婆喝住:“住手!我老婆子还没死呢,轮不到你在这撒野!”李婆婆拄着拐杖,往门槛上一坐,“这宅子是我陪嫁来的,埋着我当家的骨头,你要拆宅子,先把我这把老骨头拆了!”
王老爷见状,骂骂咧咧地带着人走了,临走前还撂下句“你们等着”。
墨尘往地上啐了口,拳头还没松开。青瑶拉了拉他的衣角:“别气了,他不敢来的。”
李婆婆叹了口气:“都怪我,给你们惹麻烦了。”
“婆婆说的什么话,”青瑶扶她起来,“咱们是一家人,哪有麻烦不麻烦的。”
墨尘忽然开口:“我这就去砍些粗竹,把院墙再加高些,再做几个竹刺桩,他要是敢来,定让他吃点苦头。”说着眼看就要去砍竹,被青瑶拉住了。
“先吃饭,”她把他往厨房拽,“粥都凉了。”
灶膛里的火还没灭,青瑶舀了碗热粥递给他,又往里面卧了个荷包蛋。墨尘捧着碗,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却没挡住眼里的光。“等我把院墙弄好,”他说,“再给你做个竹制的插销,比铁的还结实。”
青瑶笑着点头,往他碗里夹了块咸菜:“快吃吧,粥要凉透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绣架上的“岁寒三友”样稿上。松针的墨线旁,青瑶加了几笔竹影,竹节处用了点暖黄的线,像被阳光照着的样子。她忽然觉得,这日子就像院角的竹苗,看着柔弱,却带着股韧劲,霜气越重,根扎得越深,总有一天,会长成能挡风的竹林。
墨尘在院里敲打竹片的声音传来,笃笃笃,像在给时光打拍子。青瑶拿起针,穿过布面,把这声响,这阳光,这藏在霜气里的暖意,都绣进了那片竹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