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暮春的午后,芍药花瓣零落成泥的时节。傻大姐攥着那方绣春囊,蹦蹦跳跳穿过荼蘼架。金线绣的春光乍泄,在她粗粝的指间开出妖娆的花。她怎知这方绢帕,竟是点燃荣国府滔天烈焰的星火?
“站住!”邢夫人清冷的声音截断欢歌。当她目光触及绣囊上缠绵的鸳鸯,眼底倏然掠过惊电。好个王熙凤!好个琏二奶奶!平日装得冰清玉洁,原来园子里藏着这等污秽!颤抖的指尖抚过滚边云纹,她将绣囊紧贴心口,仿佛揣着淬毒的匕首,终能刺向那对执掌中馈的姑侄。
王夫人见到绣囊时,茶盏从纤纤玉指间滑落,碎瓷迸溅如凋零的玉兰。“凤丫头——”她扶着紫檀案几,身子摇摇欲坠,“这就是你治家的体面?”字字如冰锥,扎进匆匆赶来的王熙凤心口。
凤姐儿扑通跪倒,珍珠耳坠在苍白的颊边乱颤:“母亲明鉴!这般粗劣针线,这般艳俗图样,怎配近我的身?”她攥紧王夫人衣摆,泪珠成串滚落,“我纵有千百不是,也断不会将这见不得光的物件,任它流落园中任人践踏啊!”声声泣血,句句锥心,终让王夫人冷硬的神色裂开细缝。
偏此时王善保家的扭着水蛇腰进来,眼角眉梢藏着得意:“要我说,就该把园子里那些小蹄子的箱笼翻个底朝天!”她枯瘦的手在空中挥舞,“定是那些狐媚子弄来的脏东西!”
凤姐儿心头骤冷,却见王夫人缓缓颔首。窗外忽起惊雷,夏日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如同这场注定要撕碎所有伪装的抄检。
怡红院里,病中的晴雯散着墨云般的长发,将箱笼轰然掀翻。翡翠簪、绛纹环叮当作响,她苍白的唇勾起讥诮的弧度:“查啊!怎不查了?”眼波扫过王善保家的,似淬火的钢刀。凤姐儿别过脸去,绢帕掩住唇角苦笑——好个烈火烹油的性子!
潇湘馆竹影森森,黛玉正对烛火穿茉莉珠串。紫鹃捧出的匣子里诗稿如雪,凤姐儿轻轻合上:“妹妹继续穿花吧,莫让铜臭污了清雅。”转身时石榴裙旋出哀伤的弧,她如何不知,这园中最洁净的,原是这满纸墨香的所在。
秋爽斋灯火通明,探春端坐如青松。少女清脆的嗓音掷地有声:“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她眼中燃着幽焰,“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字字珠玑,句句沥血。
王善保家的竟不知死活去撩探春衣襟,霎时间掌风掠过——“啪!”清脆的耳光惊飞檐下宿鸟。探春抚着滚烫的掌心轻笑:“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动我的衣裳?”凤姐儿在廊下闭目叹息,雨丝沾湿睫毛。这一巴掌,何尝不是打在所有作茧自缚的人脸上?
最痛的耳光总来得最迟。当司棋箱笼底层的男鞋跌落,当潘又安的私信展开,当同心如意的红穗刺破夜色,王善保家的瘫软如泥。“老不死的娼妇...”她喃喃自咒,皱纹里淌着绝望的浊泪。
凤姐儿拈起那页情笺,墨迹晕染着少年炽热的誓言:“即便天地倾覆,吾心只系卿卿...”她忽然喉间哽咽。原来在这见不得光的角落,也有人捧着真心当孤注,有人甘愿为情字焚身。
抄检的队伍散在晨雾里,留下满园残红。王善保家的搀着外孙女蹒跚离去,司棋挺直的脊背像永不低头的白杨。凤姐儿独立回廊,任露水浸透石榴红裙裾。
远处传来黛玉的琴音,如泣如诉。原来这雕梁画栋的牢笼,困住的不止是绣囊上的春色,还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痴怨。而这场以肃清为名的风暴,终究让所有人都在镜中照见了自己的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