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斗未落,天边已泛起一片橘色柔光,我们背着装备走在通往居延海的公路上。风过沙丘,如影随形的“嘶嘶”声为无尽沙海平添了几分诡谲。
营地的剪影渐渐远去。
“一条尾巴里藏着老鬼百年的修为,我能忍心看他自毁?”小波投来征询的目光,语调却不怎么服气。
这话没错,山鬼曾说过,他有八尾,平时用幻术隐藏了七条。
“可老孟开了价,想把尾巴换回来,得用一只金乌,我不得已深入汤谷,费尽心思,才引出来一只雄的……”小波苦笑,“果然是重情的动物,那雌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飞越三千公里,一直追到这儿,它寻仇,我不能等死啊——”
说到这,他狠狠踢了一脚沙子:“谁想到,这点小伤便要了它的命!”
“金乌离开汤谷,又日夜兼程,必然机能紊乱,难以存活。”枭哥分析。
“她啊,大概就没准备独活。”药蓠补充道。
小波无言,我叹了口气,心里不是滋味。
药蓠见状,揽过我的肩:“这老孟是干什么的?”
“唉,也是个天赋异禀的家伙,可惜为了报恩,偏偏甘愿给人当家奴,传说他会医死人药白骨,别人请帮忙,只要给他需要的东西作为交换就行。”段哥道,“至于能打开归墟嘛,我倒想见识见识。”
远方隐隐传来一声鹤唳,悠长,空灵——
快到居延海了。
“像是鬼哥会喜欢的地方。”我不由感叹。
水天相接处,半轮太阳将一道笔直的金光投在湖面上,被层层水波揉皱、颤动,天边是芦苇荡摇曳的剪影。
小波深吸一口气:“从前乐队还在的时候,我和老鬼没少在这居延海上泛舟,到了湖心,他弹吉他,我唱歌,碰到禁舟的季节,被发现就一起落荒而逃。”
“呵,”七月斜睨他,“我都不记得和段哥开车来救了你们多少次!”
说话间,段哥在芦苇荡里找到一艘老旧的小船,我们向湖心划去。只见群鸥掠过湖面,阵阵熟悉的啼鸣让人想起蔚蓝的大海。空中一片一片的云如同朝拜,纷至沓来。
小波哼唱起了《送别》,唱到“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的时候,段哥停下桨:“只能送你们到这儿了。”
天空已由橘红变成浅蓝和淡粉。
“量力而行,若是失联,我就下水接应你们。”七月嘱咐。
我们答应下,再次确认了安全绳和通讯设备,这才翻身下水。
居延海是咸水湖,水下,裸露的皮肤就像在接触海水,细微擦伤被泡得隐隐刺痒。
一条不知名的小黑鱼摆着尾巴从我面前游过——忽然,一双利爪从天而降,眨眼将它钳出水面,消失不见。
药蓠抓住我,打手势提醒我跟着枭哥下潜,他来殿后。我强自镇定,心想既然居延海干涸过一次,下面定然不会有什么太离谱的东西,否则早该被发现了。
“情况如何?”耳机里传来七月的声音。我拽了三下绳子,表示目前安好。
越下潜,温度越低,水体颜色渐深,来来去去的鱼变多了,个头也更大了。
直到鱼群消失,刺骨的寒意漫过头顶,不知不觉,眼前已伸手不见五指,即使打开头灯,也只能照亮面前一小团浑浊……怎么会?居延海怎么会那么深?
更加诡异的是,耳机里只剩下单调的“滋啦滋啦”,七月他们原先说好隔三分钟就拽一下绳子确认我们的安全,可距离上一次互动已过去三分钟,上面仍毫无动静——仰头望去,方才还波光明亮的地方赫然成了一片黑暗!
我不由想起了自己的梦境,忍不住一个哆嗦,枭哥和药蓠游到我身边,我打手势告诉他们:这个空间不对劲,我的通讯设备已经异常了,是否要继续下潜?
药蓠指了指耳朵,枭哥点头,表示他们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奇怪的是,我们身上的安全绳却可以穿透黑暗,表面并无变化。
我真急现在无法和他们说我的梦,而且,这下面究竟是什么?
对于未知的恐惧似在挤压我的胸口,气瓶里的氧气消耗很快。
药蓠游过来,摸向我的腰间取出浪烈——只见刀鞘上的梵文不知何时已亮起金光,虚无般的黑暗中,格外触目惊心。
怎么办?
我将眉毛蹙成“八”字望着他们。
见状,枭哥对药蓠快速打了个手势,药蓠脸色微变,随后,枭哥游向我,肃然拍了拍我的肩,像是让我放心,接着,取走浪烈,转身潜入深处。
我想追上去,药蓠却拦住我,示意我注意枭哥的安全绳……
刚刚还完好的尼龙绳竟开始迅速老化。
药蓠没再犹豫,抽刀斩断我们三人的安全绳,刹那间,耳机失了声,周遭彻底陷入真空般的死寂。
几乎同时,梵文发出的金光愈加强烈,还忽明忽暗起来,刀鞘开始颤抖,是黑眚,镇压不住了!
药蓠定了定神,枭哥似早有预料一般,将浪烈抛至我们中间。大团大团的黑气奔涌而出,霎时遮蔽眼前一切,我感觉到耳鸣,非常非常尖锐的耳鸣。
再然后,耳鸣被无数人同时说悄悄话一样的嘈杂声音取代,像来自脑海深处,怎么也辨别不出字句——黑气迅速退潮,在我们中间汇聚成一条黑气缭绕的红眸森蚺,仅有额头一只竖眼,瞳孔细长。
烛九阴?我脑中闪过这个名字——难道说,冥界真的存在!
那只眼如同一个被困在森蚺额头的独立生命体,左转一下,右转一下,终于锁定了我。
我咽了口唾沫,红眸中,一个佝偻的人影渐渐清晰,白发苍苍,讨好一般吃力地笑着,让人不禁想到“油尽灯枯”,油尽,灯枯。
长久以来深藏心底的恐惧,就这样被激活——
那是对自己所无能为力的一切的恐惧。
压抑到达极点,佝偻人影模糊了,烛九阴缓缓合上眼,眸中最后的画面,是一块未来得及清晰的碑。
四周彻底陷入黑暗,我这才意识到,头灯已熄灭,呼吸困难,是氧气,真的快耗尽了。
药蓠和枭哥在哪里?
我想求助,想活下来,可脑中有太多的念头挥之不去——我怕自己纵然体验过长生者的记忆,极力追寻王朝更迭的真相,但这具肉体凡胎,终究难逃百年之劫;怕药蓠终将忘记,有朝一日,容颜如故的他转身,我再也追不上;我怕生离,怕死别,怕只有回忆的漫长余生;更怕最后的最后,我们的故事,连同我们曾拼命探寻、见证、守护的一切,都如同从未存在过,被风化,被埋葬,再无人记得。
若终点注定是湮灭,我现在所坚持的,还有什么意义?
就,别再牵连大家了啊。
这样想着,我忽然平静了,闭上眼,尝试着不再那么渴望呼吸,仿佛自己化作一团虚无,终于缓缓下沉,回归……
“大将军,来碗汤喝,要得不?”
一句渝话清晰地响起在虚无中,如同清冽的山泉,透着不属于人间的悦耳。
说话的,是个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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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他做了什么?”很耳熟的声音。
浓烈的中药味混着土腥味涌入鼻腔,打算静观其变的我不得不调整了一下呼吸。
“我没动他。”说话者嘴巴鼓鼓的。
另一人叹了口气,走过来。
“嘶,不对头撒。”此人边吃边道,“他龟儿早该活蹦乱跳了……”
“小昱。”
我一惊。
“别怕,是我。”
鬼哥果然在这里!
这是什么地方?那个一直说渝话的家伙又是谁?我在水底最后听到的,似乎就是他的声音。
“你让一下嘛,看他紧张得,人都僵起了。”终于嚼完了,椅子一响,他站起身,“出去等哈儿,到时候喊你——哎呀莫操心,跑不脱!”
山鬼竟然真的出去了,那人搬一个板凳,坐来我身边,深吸一口气,又叹出。
“叫你阿莫,怎么样?”不是渝话,换了个腔调。
我更加戒备了。
“哎!这不是担心你听求不懂嘛,早说喜欢听嘞个调调,换回来简单得很。”
难道他能听见我心中所想?
错愕之余,我索性默念:毛肚火锅怎么讲……
“咳,你那两个朋友,我这儿‘款待’起在,再楞个装起不好耍了哈。”
所以其实并不能听见……等等,什么?!
我赶忙睁眼,正迎上一张温润清秀的脸蛋,嘴角上扬,一对金瞳,右眼下方有一颗小小泪痣,一头漆黑柔软的长发蜿蜒垂落。
见我醒了,他直起身,神色骄傲而不失礼貌——奇怪的是,他穿一袭绿衣白袖的古装,仿佛不属于现代。
而我的身上,不知何时也被换上了麻布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