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结结实实一个闭门羹,叶勤勤站在原地,胸口堵得发慌,一股混合着愤怒、凉意的寒气从脚底蔓延上来,瞬间席卷了全身。
韩述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别往心里去,更别被他的话影响判断。在这种相对封闭、传统的小镇,与众不同的女性,往往更能满足某些人的审判欲。直接问,肯定是不行了。”
他环顾四周,目光如雷达,迅速扫过安静的街道和几扇同样紧闭的大门上,最终落在了几十米开外,街角那家看起来兼卖烟酒杂货、门口挂着旧招牌的小店。店门口摆着几张矮凳和小马扎,几个蜷缩在厚棉袄里的人影,像是一群在冬日里寻找微弱暖意的麻雀。
“去那里。”韩述示意,声音恢复了冷静和决断,“这种小卖部是小镇的信息中枢,闲言碎语的集散地,构建起熟人社会,最适合听故事,尤其是……别人家的‘坏’故事。”
两人朝着小卖部走去。离得近了,能闻到空气中混合着劣质烟草、散装白酒的复杂气味,充满市井特有的、带着点颓败感的生活气息。
店面不大,货架上的商品稀疏落落,有些蒙着一层薄灰,柜台后坐着个打着盹的中年男人。门口那三两个穿着棉袄、面容被风霜刻蚀得黝黑的老人,对于两个陌生面孔的到来,投来探究又带着本能审视的一瞥,那目光让人不太舒服。
“老板,买两瓶水,再拿包烟。”韩述走进店里,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引起门口那些老人的注意,又不显得突兀。他目光在货架上略一扫,动作熟练得像是个常客。
叶勤勤心里很庆幸,这样的场合有韩述在,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
付钱的时候,韩述状似随意地跟老板搭话,语气轻松:“老板,咱们这黎阳镇,看着挺有年头啊,老房子老街的,有点味道。”
老板掀了掀浮肿的眼皮,没什么热情地上下打量了他们一下,从喉咙里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韩述也不在意,继续用那种闲聊的、搭讪的语气说:“我们是做社会调研的,大学里的课题,下来采采风,收集点地方上的老故事,风土人情什么的。”
他刻意模糊了“采风”的内容和目的,提供了一个看似合理、且不具威胁性的外来者身份。
这时,门口一个耳朵似乎有点背、但嗓门却异常洪亮的老人搭腔了:“采风?采啥风?我们这穷乡僻壤的,除了些破房子老棺材瓤子,有啥好采的?”他的话引来旁边一个老人几声干涩的、意义难明的轻笑。
韩述顺势走过去,递上刚买的烟,给几位老人都散了一支。这个带着些许敬意的举动,如同钥匙,瞬间打开了某种无形的隔阂,拉近了些许距离。他自己也抽出一根,夹在耳朵上,仿佛是他们中的一员。
“老人家,可不能这么说。”韩述笑了笑,“越是这种老地方,越有故事,藏着悠久的历史。我听说,咱们黎阳镇以前的大漆很有名?算是地方一绝?镇上是不是还有老师傅会做那种镶嵌贝壳的……螺钿漆器?听说早些年,谁家婚嫁娶媳妇,都得来咱们这儿置办点像样的漆器妆盒?”
提到大漆,尤其是“螺钿漆器”和“婚嫁”这些带着昔日荣光和具体生活场景的词汇,几个老人的眼神似乎活络了一些,不再是刚才那种麻木的审视。
一个戴着旧毡帽的老人咂巴着嘴里的烟,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追忆的光,含糊道:“那倒是不假……早些年,镇东头李叔公家开的‘李记漆器坊’,顶顶有名的,十里八乡都来买。他家做的螺钿妆盒,啧啧,那叫一个漂亮!新娘子抱着出门,脸上都有光!手艺那是这个!”他翘起一根粗糙的大拇指。
“李叔公?”叶勤勤精准地捕捉到这个信息,顺着问,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钦佩,“那他家后来呢?这么好的手艺,传下来没?要是能找到老师傅,我们这调研可就值了。”
“传啥啊……”另一个身形瘦削、颧骨高耸的老人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带着无尽的惋惜,“比起当年是差远咯。他那个侄子,春盛,倒是跟着学了一身好手艺,可惜啊……”
他摇了摇头,用力吸了口烟,没再说下去,但脸上流露出一种“往事不堪提”的浓重惋惜。
李春盛。韩述和叶勤勤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确定。这就是黎雪宁的继父,那个拥有精湛手艺、本该继承家业的大漆手艺人。
故事的脉络,开始触及核心人物。
“春盛老弟……唉,命不好。”之前那个大嗓门、破锣嗓的老人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点难以理解的愤愤不平,“娶了个二婚的婆娘,还带个拖油瓶,本以为能好好过日子,凭他的手艺,怎么也能把‘李记’的招牌再挺起来……谁成想,娶进门的是个祸害!”
“二婚的婆娘?”韩述适时地表现出一点合乎情理的好奇,“以他的手艺和地位,在镇上应该不难找对象吧?怎么……娶了个二婚的?”他刻意停顿,留下空白,引导对方填充。
“谁说不是呢!”大嗓门老人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肆意宣泄的出口,音量又拔高了几分,“那女的姓黎,叫黎枝,长得是……确实标致,当年是咱们镇上有名的‘镇花’。可长得好看能当饭吃?还是个二婚,带着个丫头片子。春盛当时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鬼迷心窍了!大家背后都说,黎枝这是走了大运,上嫁,攀了高枝了!”
“镇花?”叶勤勤忍不住轻声重复,脑海里试图将“镇花”这个代表着昔日荣光与美丽的词汇,与苏逸口中那个躺在逼仄房间里、身上挂着粪袋、言语间充满算计的妇人形象重叠起来,却只感到一阵强烈的、近乎撕裂的荒诞感。
岁月和命运,究竟要施展怎样的手笔,才能完成如此骇人的改变?
“可不是嘛!”另一个一直没怎么说话、嘴角习惯性向下撇着、面相显得刻薄的老人冷冷插嘴,他的话像冰碴子,“长得太招摇,狐媚子相!就不是安分过日子的主儿!进门头几年,是安生了些,也给春盛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叫志大。可她那心思啊,哼,全在她带来的那个女儿身上!分不清里外!胳膊肘往外拐!”
话题,终于被不动声色地、却又精准地引到了黎枝和她的女儿身上。韩述拿下了烟,把玩在指尖,他像是随口问道,语气平淡不带任何倾向:“哦?她带来的女儿……后来怎么样了?听您这意思,也挺有出息的?”
“出息?”嘴角下撇的老人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重的嗤笑,满是讥讽,“书是读得不错,考上帝都的大学了。可这心啊,也读野了!跟她那个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养不熟的白眼狼!”
“就是!”大嗓门老人立刻高声附和,唾沫星子在冷空气中几乎可见,“春盛供她吃穿,让她上学,花了多少钱?她倒好,后来翅膀硬了,反口就咬人,把她继父都给告了!送进局子里去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简直是造反!忤逆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