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员外府的喧嚣与惊恐,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在身后。戏班的车队载着加倍丰厚的赏钱,也载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一丝难以言说的惶惑,吱呀呀地驶离了那座县城。班主不再提让我离开的话,甚至吩咐伙夫给我这“病弱”之人多加了个鸡蛋。可那目光里的探究与疏离,却比以往更深了。
我靠在颠簸的箱笼上,闭着眼,试图隔绝窗外凡尘的景色与声音。体内那死寂的封印依旧,可灵识深处,却反复回放着云逸指尖流淌出的清辉,以及我本源那一下清晰的、不受控制的**颤动**。
那不是错觉。
云逸的力量,与司法天神冰冷威严的法则之力截然不同。那清辉柔和皎洁,如同月华,驱散邪祟时带着一种近乎本然的净化意味,仿佛他本身便是某种纯净规则的体现。更诡异的是,他出手时,没有丝毫力量外泄的波动,若非我本源被引动,几乎要以为他只是随手拂去了尘埃。
他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能引动我被天神封印的本源?他的出现,是巧合,还是……冲着我来的?
无数疑问如同藤蔓,缠绕着我本就纷乱的思绪。而比这些疑问更让我心惊的,是心底悄然滋生的一丝……微弱的希冀。
这凡尘,或许并非只有冰冷的囚笼与无力的挣扎。还有云逸这样莫测的存在,能够视天条如无物,能够轻易做到我此刻拼尽全力也无法做到的事情。
这念头如同暗夜里的星火,微弱,却顽固地闪烁着。
车队没有在下一个城镇停留,而是日夜兼程,似乎想尽快远离落霞坡的是非之地。几日颠簸后,我们抵达了一处远离官道、坐落于群山环抱中的小镇。镇子很小,只有一条青石板铺就的主街,两侧是低矮的瓦房,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草木气息与淡淡的香火味。镇子尽头,依着一座不甚高却显得格外清幽的山峦,山腰以上,隐有亭台楼阁的飞檐翘角掩映在苍翠之间。
“就在这儿歇几天。”班主跳下车,揉了揉僵硬的腰背,望着那山峦,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放松,“这是‘栖霞山’,山上有座‘忘尘观’,香火挺旺。咱们在这儿唱几天,沾沾仙气,也去去晦气。”
忘尘观。
我抬头望向那云雾缭绕的山腰,心中微动。仙观?不知里面供奉的是哪路神仙?是否与九天之上那座冰冷的司法天神府,有着某种联系?
戏班在镇口一处废弃的河神庙旁安顿下来。依旧是搭起简陋的帐篷,升起炊烟。我帮着老周将记账的家伙事搬进勉强能遮风避雨的庙堂偏殿,手指拂过落满灰尘的供桌,触感粗糙冰凉。
夜色很快降临。山间的夜晚格外寂静,只有风声穿过林梢,带来远处溪流的淙淙声响,还有……一丝极淡极幽远的桂花香气。
那香气若有若无,钻入鼻尖,带着一种奇异的清冷与甘醇,与我之前在仙界桂苑闻到的、那被规训过的甜腻香气截然不同。这香气更野,更自然,仿佛凝聚了月华与山露的精华。
我心中那点被云逸引动的悸动,在这幽寂的夜色与清冷的桂香中,似乎又被放大了些许。体内那死寂的封印,依旧感觉不到任何松动,可我的灵识,却仿佛被这山间灵气与桂香洗涤,变得敏锐了一些。
鬼使神差地,我推开河神庙破旧的木门,走了出去。
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上,映出斑驳的树影。我循着那缕幽香,沿着镇后一条被荒草半掩的小径,向栖霞山走去。没有目的,只是被那香气牵引着,想要离它更近一些。
山路并不难行,蜿蜒向上。越往深处走,林木越见幽深,那桂花的香气也越发浓郁。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小片隐藏在深山坳里的桂树林。树木并不高大,枝叶却极为繁茂,此刻正值花期,细碎的金黄色小花簇拥在枝头,在皎洁的月光下,仿佛缀满了碎金。浓郁的香气几乎凝成了实质,浸润着这里的每一寸空气,每一片树叶。
而在这片桂树林的中央,靠近一处潺潺溪流的地方,竟矗立着一块巨大的、形貌古拙的石头。那石头色泽深青,表面布满风雨侵蚀的痕迹,在月华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让我脚步顿住的,不是这石头的古拙,也不是这片月下桂林的幽美。
而是那块青石之上,此刻正背对着我,坐着一个人。
一袭青衫,沐着月华,融在漫天馥郁的桂香里。
是云逸。
他仿佛早已在此等候。身姿舒展而放松,微微仰头,望着天际那轮皎洁的明月,手中似乎还持着一只小小的、白玉般的酒盅。溪流潺潺,虫鸣唧唧,月光、桂影、青石、独坐的人,构成一幅静谧得不似凡尘的画卷。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怎么会在这里?是巧合,还是……
他似乎并未察觉我的到来,依旧静静地坐着,与这方天地融为一体。
我站在原地,进退维谷。体内的石头本源,在此刻异常安静,并未像上次那样颤动。可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吸引力,却从那青石的方向传来,让我无法移开脚步。
就在我犹豫之际,他忽然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带着月色般的清冷与平和。
“月华桂影,浊世清欢。石矶姑娘,既来之,何不共饮一杯?”
他……知道是我。
他缓缓转过身来。月光洒在他清俊的侧脸上,那双总是含着莫测笑意的眼睛,此刻在月华下显得格外深邃,仿佛倒映着整片星空,又仿佛能看穿人心底最深的迷雾。
他举起手中的白玉酒盅,向我示意,嘴角微扬,那笑意却比往日少了几分疏离,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复杂。
“此乃桂露所酿,名‘忘尘’。”他轻声道,“不知可能暂解姑娘心中块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