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荒村后的路途,并未因心意的坚定而变得平坦。相反,那场与地戾的搏杀以及强行共鸣地脉带来的创伤,远比我想象的更为深重。灵识的裂痕如同瓷器上蜿蜒的冰纹,稍有波动便牵扯起绵密不绝的刺痛,让我无法长时间维持那种与天地深度共鸣的状态,甚至连最基础的、汲取大地滋养的“呼吸”都变得时断时续。
身体的虚弱更是如影随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絮上,虚浮无力,需要耗费极大的意志才能稳住身形。怀中的白裔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微弱,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它生命之火吹熄。我只能将它紧紧护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和那点微末的仙体本源,勉强为它维系着一线生机。
那神秘“郎中”所指的“隐山”,在凡间似乎并非什么显赫名山。我一路向南,逢人询问,大多摇头不知,偶有听闻者,也只道是南方群山深处一座不起眼的小山头,云雾终年不散,罕有人迹,甚至带有几分不祥的传说。
越是如此,我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反而燃烧得越发固执。不起眼,人迹罕至,或许正是隐藏秘密的最佳所在。
然而,追寻这渺茫的希望,需要付出代价。
我的速度慢得可怜。日头升起又落下,林间的景色大同小异,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干粮早已告罄,只能依靠辨认出的有限几种无毒野果和根茎充饥,时饱时饥,让本就虚弱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
更可怕的是那无处不在的、源于内心的恐惧。
我变得愈发警觉,甚至可说是疑神疑鬼。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每一次林鸟惊飞,每一次草丛异响,都会让我瞬间绷紧神经,下意识地隐匿身形,屏住呼吸,灵识(尽管刺痛)如同受惊的触角般向外延伸,仔细分辨着任何一丝可能属于仙界追兵的秩序波动,或是其他不怀好意的窥探。
我不敢在任何地方停留过久,哪怕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限。夜晚宿营,也必定寻找最隐蔽的石缝或树洞,并用那缕越发凝练的石魄暖流,极其小心地在周围布下一些微不足道的“警示”——或许是让几片落叶以不自然的姿态交叠,或许是让一小块区域的泥土变得异常紧实,任何生物踏足其上都会发出与周围不同的细微声响。
这些手段粗浅得可笑,对于真正的高手而言形同虚设。但这已是我在不动用被封印灵力、不引起过大动静的前提下,所能做到的极限。它们带来的,更多是一种心理上的慰藉,一种“我已尽力”的苍白交代。
我像一只受伤的、被迫离群的野兽,在广袤而危险的丛林里,拖着残躯,凭借着本能和一点点可怜的智慧,艰难地向着可能存在的庇护所跋涉。
孤独感从未如此刻骨铭心。
与在戏班时不同,那时的孤独源于格格不入,源于无人理解。而此刻的孤独,是真正意义上的形单影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我,和怀中这团微弱的气息,在与整个世界的恶意(或仅仅是漠然)无声对抗。
偶尔,在极度疲惫、灵识刺痛稍稍缓和的间隙,我会靠着冰冷的岩石,望着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司法天神府那万年死寂的殿角。
那时,我是一块无知无觉的石头,孤独是常态,甚至不曾意识到那是孤独。
而今,我拥有了感知,体会了悲欢,懂得了畏惧,也生出了不甘。这孤独,便成了蚀骨的毒药。
值得吗?
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答案”,为了这不被允许的“私欲”,将自己置于如此万劫不复的境地?
没有答案。
或者说,当我选择化形,选择跳下凡尘,选择救那孩童,选择带走白裔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我只能走下去。
隐踪潜行,如履薄冰。
每一步,都踏在绝望与希望的刀刃上。
不知过了多少日,翻过多少座荒芜的山岭,当我感觉自己的意志和身体都即将到达崩溃的极限时,前方的景象,终于出现了一丝变化。
连绵的群山在此处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开,形成一道宽阔却幽深的峡谷。谷中雾气不再是寻常山间的乳白,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紫色**,凝而不散,缓缓流转,将峡谷深处的景象完全遮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闷的、带着淡淡腥甜和腐朽气息的味道,令人胸口发闷。
就在这诡异峡谷的入口处,一块半埋于荒草泥土中的、残破不堪的青黑色石碑,斜斜地立在那里。
石碑表面布满苔藓和风雨侵蚀的痕迹,边缘参差不齐,似乎曾被巨力击碎。上面隐约可见几个早已模糊不清的古老字符,笔画扭曲,并非当今凡间通用文字,透着一股苍凉死寂的气息。
隐山?
是这里吗?
我停在峡谷入口,隔着一段距离,望着那灰紫色的浓雾和残破的石碑,心中没有预想中的激动或期待,反而升起一股更深的寒意与警惕。
这地方……感觉不对。
并非仙家洞府的清灵,也非妖魔巢穴的凶煞,而是一种……**死寂**。仿佛所有的生机,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色彩,都被那灰紫色的雾气吞噬殆尽。
那“郎中”指的,真是这里?
他所说的“残碑”,就是眼前这块吗?
我犹豫了。本能地在抗拒踏入那片死寂的雾气。
怀中的白裔,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在昏迷中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带着痛苦意味的清音。
去,还是不去?
我看着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灰雾,又低头看了看怀中气若游丝的白裔,再感受了一下自己这具几乎快要支撑不住的残破身躯。
似乎,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深吸一口那带着腥甜味的、令人不适的空气,将怀中白裔护得更紧,然后,迈出了脚步,踏过了那块残破的石碑,一步,跨入了那一片灰紫色的死寂浓雾之中。
身影,瞬间被翻滚的雾气吞没。
仿佛被投入了一片无声的、粘稠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