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源于大地本身的、微弱却持续的“滋养”,如同浸入干涸河床的夜露,虽不能立时解了那焚心般的饥渴,却实实在在地吊住了我即将溃散的一线生机。我不再仅仅是用意志强撑着这具仙体前行,而是开始尝试主动去“呼吸”这片天地。
每一步踏出,我不再只感到碎石硌脚的疼痛与土地的坚硬,而是将意念沉入脚底,去感受那厚重之下缓慢流淌的、承载万物的“生”意。每一次呼吸,我不再只吸入清冷或燥热的空气,而是尝试捕捉那弥漫在草木、山石、流水之间,稀薄却无处不在的、最本源的“气”。
这并非修炼,更像是一种……回归。回归到我作为一块灵石,在尚未生出灵识、未被移入司法天神府之前,那与天地浑然一体的蒙昧状态。只是如今,这份“回归”里,多了万年聆听道法积淀的灵性,多了化形为仙后体会的七情,多了凡尘挣扎中淬炼出的不甘。
饥饿与疲惫依旧如影随形,但它们不再能轻易地将我拖入绝望的深渊。我的灵识在这种奇特的“呼吸”中,渐渐从濒临耗竭的晦暗里挣脱出来,变得如同被山泉洗涤过的卵石,虽然力量未复,却多了一份沉静的通透。
我甚至开始尝试,在这种与天地共鸣的状态下,再次去“观察”体内那冰冷的封印。
依旧是无数细密繁复、闪烁着幽光的法则符文,如同最坚韧的锁链,禁锢着我的石魄。但这一次,当我以这种近乎“无为”的、与外界天地韵律同步的感知去“看”时,我似乎捕捉到了一些之前未曾注意的细节。
那些符文的流转,并非绝对的死板。它们似乎……也在随着某种更大的、涵盖天地的“韵律”在极其细微地调整着。如同潮汐受月力牵引,如同四季随星辰轮转。这封印,虽是司法天神意志的体现,但其根基,依旧扎根于这方天地的根本法则之中。
它并非与天地对立,而是天地法则中,代表“秩序”与“禁锢”那一面的极端显化。
这个认知,让我心头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
如此说来,我想要挣脱这封印,岂不是在与这片天地固有的某种“理”相抗衡?
但旋即,另一个念头升起。
天地法则,难道就只有“秩序”与“禁锢”吗?
若无那落水孩童求生的本能(可视为一种打破既定“命数”的变数),若无那戏班众人为生计奔波的欲望(可视为一种推动变化的动力),若无那鲛人女子“只是想看看他走过的路”的执念(可视为一种超越规则的情感)……这天地,岂非真如瑶姬所言,成了一座“华美精致的坟墓”?
秩序是基石,但生机在于变通,在于那一点点看似“不合理”的灵动。
我这块顽石,因聆听万年“无欲”之道而生出“有欲”之惑,因这“惑”而化形,因这“形”而体会悲欢,这不正是天地间最大的“变数”与“生机”所在吗?
我所要对抗的,或许并非天地法则本身,而是那将法则推向极致冰冷与僵化的……司法天神的“道”!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我前行的方向,也让我的道心在绝境中变得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坚定。
我继续向南。
渴了,便循着灵觉寻找山泉溪流;饿了,便辨认那些散发着纯净生机、无毒可食的野果根茎——这得益于我那被锤炼得愈发敏锐的感知。夜晚,则寻一处背风之所,或倚靠古树,或蜷缩石缝,继续那与天地共鸣的“呼吸”与“观察”。
我甚至开始尝试,在这种共鸣状态下,引导那缕石魄暖流。过程依旧艰难,封印的反噬依旧存在,但或许是因为我的心境更为沉静,与天地更为契合,那暖流似乎比之前更“听话”了一些,引导成功的几率也略有提升。
我可以用它,在需要时,短暂地让指尖变得更为坚韧,以便攀爬陡峭的岩壁;可以让脚步在泥泞中更为稳定,如同石桩扎根;甚至可以在遇到挡路的荆棘时,以意念附着一丝石魄的“锋锐”,让其稍稍让开道路。
这些运用微乎其微,远不如那夜在破庙中嵌入石壁的惊人之举,却更为实用,也更为隐蔽。它们不再是为了对抗而对抗,而是融入了我在这凡尘求存的本能之中。
云逸所说的“本能”,我似乎触摸到了一点边缘。
这一日,我穿过一片茂密的原始山林。古木参天,藤萝缠绕,光线晦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腐殖质气息和某种……不属于凡俗的、淡淡的妖气。
我心中一凛,立刻收敛了所有气息,将自身存在感降到最低,如同真正化作了一块林间不起眼的石头,借助粗大的树干和茂密的灌木隐匿身形,小心翼翼地前行。
妖气并不浓烈,似乎只是某个小妖的栖息之地。但如今的我,灵力全无,能不招惹麻烦,最好避开。
然而,就在我即将穿过这片山林边缘时,一阵压抑的、带着绝望的呜咽声,随风传入耳中。
我脚步一顿,隐匿在一丛茂密的凤尾蕨后,循声望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一只通体雪白、唯独额间有一缕金毛的小兽,正蜷缩在一棵古树下,瑟瑟发抖。它体型似狐却更显娇小,眼眸如同浸水的黑琉璃,此刻却充满了恐惧。它的后腿似乎受了伤,血迹染红了雪白的皮毛。
而在它对面,一只体型壮硕、獠牙外露、周身缠绕着黑色煞气的狼妖,正龇着牙,涎水滴滴答答落下,猩红的眼睛里闪烁着贪婪与残忍的光芒,一步步逼近。
那狼妖道行不高,约莫相当于刚化形的小妖,但其凶煞之气,绝非那受伤的小兽所能抵挡。
救,还是不救?
理智告诉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自身难保,何必卷入这妖物之间的争斗?更何况,动用力量,便有暴露的风险。
可看着那小兽绝望无助的眼神,看着它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弱小身躯,我仿佛看到了那落水的孩童,看到了戏班里那些挣扎求存的凡人,看到了……化形之初,懵懂而脆弱的自己。
神君说,不可妄动,不可干预。
可若见死不救,我这颗因“惑”而生的石心,又与那冰冷的玄冰神座何异?
就在那狼妖咆哮一声,猛地扑向小兽的刹那——
我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没有光芒万丈的神通。
我只是将全部意志凝聚于一点,引动了那一缕已与我愈发契合的石魄暖流,并非攻向狼妖,而是……施加在了那小兽与狼妖之间的**地面上**!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源自地脉的震动。
那一片区域的泥土与碎石,在那石魄本源“凝实”与“沉重”的意志影响下,性质在瞬间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它们仿佛被无形之力压实、固化,变得如同铁板一块!
狼妖的前爪刚踏上那片区域,便感觉像是踩在了坚不可摧的铁砧上,非但没有借到前扑之力,反而被那骤然改变的“质地”硌得生疼,前冲的势头猛地一滞,发出一声痛楚的闷嚎!
而就在它这一滞的瞬间,我早已从藏身之处蹿出,并非冲向狼妖,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掠至那小兽身旁,一把将它捞起,抱在怀中,同时脚下发力,头也不回地向着山林之外疾奔!
我没有选择对抗,而是选择了……改变环境,制造时机,然后逃离!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那狼妖回过神来,发出一声暴怒的咆哮,周身煞气翻涌,想要追赶。但它刚迈出两步,脚下那片被我意志影响过的地面,那“凝实”的效果尚未完全散去,依旧带着一丝异常的坚硬,再次让它步伐踉跄。
等它彻底摆脱那点微不足道却恰到好处的影响时,我已经抱着那团温软颤抖的小小身躯,冲出了山林边缘,消失在了茂密的灌木丛之后。
身后,只传来狼妖不甘而愤怒的、逐渐远去的嗥叫。
我一路未停,直到确认彻底摆脱了那狼妖,才在一处隐蔽的山涧旁停下脚步,靠着湿滑的岩石,大口喘息。
怀中的小兽依旧在发抖,湿漉漉的黑眼睛怯生生地望着我,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与一丝依赖。它后腿的伤口还在渗血。
我低头看着它,又看看自己因为疾奔而沾染了泥土和草叶的、微微颤抖的手。
没有动用被封印的灵力,没有引来天条的反噬。
我只是用了属于我自己的、源自石魄本源的微末力量,以一种取巧的方式,救下了一条小生命。
心中没有后怕,没有庆幸,只有一种奇异的平静,以及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这暖意,并非来自石魄,而是源于我这颗石头心里,那一点点不曾磨灭的、被神君视为“私欲”的……**恻隐**。
我撕下衣角,蘸着清澈的山泉水,小心地为那小兽清洗包扎伤口。
阳光透过山涧上方的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这一人一兽身上。
绝境之中,似乎总有微光。
而这微光,或许并非来自九天,亦非来自云逸。
它可能,就源自于我这颗不愿屈服、不愿冰冷的……
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