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黑沉。
咸阳皇宫。
层叠殿宇只剩下漆黑色的剪影,檐角兽吻隐现,如一只只蛰伏的呲牙野兽,警惕地窥探着宫闱内外的动静。
很快,廊下宫灯次第点亮,昏黄的光在深长的宫道上拖出摇曳暗影。
宫苑外,则是列戟森然。
蒙挚按长剑立于阶前,玄甲映着最后一缕残光。
整整一个下午,始皇独坐高亭,未召见任何臣工。
四下唯有禁军巡行的铁靴声,规律如更漏。
蒙挚目视前方宫阙剪影,心绪却掠过重重宫墙——自骊山归来已数日,竟还未见过阿绾。
那日她当众恳请始皇明辨,放过释放那些方士的时候,他甚至都已经忍痛匍匐在地,准备随时跪求开恩。
谁知始皇沉默片刻,竟然准了她的要求。
不过,那随后而来的,才是真正的雷霆行动。
李斯、蒙毅留在大帐内密谈,一个时辰后,诏令传出:骊山大营三千方士逐一勘验,无关者可以回归继续干活。
严闾领带精锐校尉彻查三日三夜,最终牵出余党及协从者二百余众——方士、甲士、刑徒,凡涉盗金库者、妄议天机者,皆斩立决,甚至可以无须上报。
斩首台连设九处,青铜铡刀卷了刃便换新的。
哭嚎与铁锈味弥漫三日不散,最后连惯见生死的老卒都面色青白。
血色浸透了骊山北麓的黄土,万人坑里又添了新骨。
之后,始皇命李斯将此事详录成文,张布于骊山大营各门。
明确写出了余方士、余庆以及老余头的偷盗之罪、那些方士、甲士、苦役的株连之由,字字如血,示众就是为了以儆效尤。
如果还有看不明白的,还特别找了些识文断字之人站在告示面前讲解。
很快,流言没有了。
但人人自危,垂首疾行,目光相接立刻避开,唯恐引来莫测之祸。
但阿绾却不曾看见这些血腥之事。
那日,始皇在密谈之前,就挥了挥手,让洪文带着她与一众宫人悄无声息地返回咸阳深宫,不允许外出。
而始皇的御驾是子夜十分秘密启程的,蒙挚因伤难行,特许滞留两日。
他亲眼见过刑场上不断流淌的血迹以及那些嚎哭的人们。
是不是太过严苛了?
有那么一瞬,他也这样想着。
若是始皇让他来执行,他是否有严闾这样的狠绝呢?
此刻,宫苑华灯初上,他握了握剑柄,将思绪收了回来。
那冰凉的长剑上,依稀还残留着骊山雨水洗不净的腥气。
接到赵高口谕时,蒙挚正校阅晚间戍卫名录。
听到口谕,他立刻抬手示意身后两名亲随——白辰与吕英即刻备行。
宫苑深处,假山石嶙峋如鬼魅獠牙,正是处置“秽物”的好去处。
一行人疾步穿过重重宫门。
越近内苑,戍卫愈稀,只余穿堂风卷着初夏的凉风,钻进铁衣缝隙。
蒙挚目不斜视,心里却想着:如今始皇的脾气比之前好了许多,若是宫苑之内死了人,总要查一查,给个理由的。这两名婢女怕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否则不会这样被处理掉。
来到宫苑,高亭之处,始皇竟仍独坐其中,玄衣几乎融进夜色,唯案头一盏残灯映出半副沉凝侧面。
亭周百步空无一人,连近侍都屏息匍匐于阴影之外。
凉亭四周弥漫着酒液微腐的气味——三壶已尽,案上鲜果却丝毫未动。
蒙挚令白辰二人候在假山侧,正欲绕向后方查看,赵高却从廊柱阴影中悄步转出。
他面上挂着那副惯有的假笑,细声道:“蒙将军,陛下召见。”
蒙挚微怔。
他这个禁军统领虽常在帝侧,实则只管戍卫巡防,并无参议之权。
换防至今半年,始皇从未单独召见过他。
“赵大人可知何事?”话一出口,他便觉多余。
赵高笑意未变,只将手往高亭方向一引:“将军去了便知。”
蒙挚暗自摇头,抱拳一礼,将佩剑解下交给吕英,随即整饬甲胄,向高亭走去。
亭内只悬一盏铜灯,火苗在夜风中稳持着昏黄的光。
始皇独坐其中,玄衣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蒙挚行礼后,静立阶下等候。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四下唯有远处隐约的更梆声。
始皇始终未言,只以指腹缓缓摩挲着酒樽的边缘,樽身青铜映出一点幽冷的反光。
一只夜鸦突然掠过檐角,翅膀划破空气的声响令人心头一紧。
就在这时,始皇抬起了眼。
“虎符,”他声音沉缓,却字字清晰敲打在蒙挚的心里,“在你手中吧?”
“虎符?”蒙挚低声重复,脑中霎时轰鸣。
那半枚从阿绾的小漆盒中找到的虎符,他从未对人吐露半分,连祖父蒙恬也未曾告知。
阿绾更不可能泄露——因为此事要从何说起呢?
如今始皇何以突然问及?他知道了什么?
万千个念头同时碾过心头,一时间,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虎符。”始皇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无波。目光落在他脸上,也没有锐利,像平日闲聊一般。
蒙挚的额头已经渗出薄汗,尽量维持着镇定的神色:“属下愚钝……不知陛下所指,是哪一枚虎符?”
他想试着遮掩过去——毕竟他手中的确还有另外有两枚调兵符令。
“哦?”始皇嘴角似有若无地抬了抬,指节一下、一下轻叩着酒樽边沿。
青铜发出沉钝的微响,在死寂的亭中格外清晰。“你竟然不知道朕说的是哪一枚?”
蒙挚心头一惊,怕是要瞒不过了。
“陛下。”他立刻屈膝跪地,甲胄碰撞砖石发出声响,“属下确实手中有三枚虎符。其一,合于骊山大营,其二,合于城外禁军,其三……”他顿了顿,抬眼迎上始皇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只有半枚。另外半枚在何人手中,属下……实在不知。”
“你也不知?”始皇微微眯起了眼。
灯火在他眸中有光跳了一下。
“是。”蒙挚立刻应声。
“所以?”始皇这二个字轻飘飘落下,却重似千钧,压得蒙挚心跳都在这一刻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