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沉稳的目光，让马韦伯那颗狂跳的心脏缓缓安定下来，他愈发恭敬地垂首，等待着主家的下一句示下。
张平没有立刻开口，他的指腹在粗糙的麻纸册子上缓缓摩挲，窗外泄进的清冷月光，将那一行行工整的小楷照得清晰无比。
陈州府，江南水乡……
这些地名，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刺入张平的思绪。
眼下正是江南水稻播种的紧要关头，是一年收成的根基。
什么样的百姓，会在这时节抛家舍业，拖家带口地背井离乡，一路向北逃难？
除非……是家没了，业也没了。
是天灾？还是人祸？亦或是两者皆有，逼得人活不下去。
他抬起眼，眸光深邃如夜，落在了马韦伯身上。
“这本名册，你日夜整理，可曾看出些什么门道？”
这一问，看似随意，却如一道考题，瞬间让马韦伯绷紧了心神。
他知道，这是主家在考校他的眼力与用心。
他没有丝毫犹豫，脑中早已将所有信息盘算过无数遍，当即躬身回应。
“回主家，小人斗胆揣测。册中近七成流民皆来自江南地界，若非天灾倾覆，便是遭遇了兵祸暴乱，致使良田尽毁，乡里不存。否则，无人会于春播之时，舍弃性命相关的田地。”
马韦伯顿了顿，见张平脸上并无异色，胆子更大了几分，继续补充。
“此外，小人还听闻一事。近来永安县的大小商户，都有些异动。似乎是官府那边放出了风声，要从县内择一商家，予以嘉奖，授予‘皇商’之名。”
皇商！
张平敲击桌面的手指微微一顿。
原来如此。
难怪王福禄那只老狐狸，看到那座粮食山时会激动得几近失态，甚至不惜掏空家底也要吃下。
区区一个永安县的生意龙头，满足不了他的胃口。
他是想用自己这批足以震动官府的粮食，去敲开那扇通往“皇商”的大门！
好大的野心，好精的算盘。
张平心中冷笑，面上却波澜不惊。
大家本就是利益捆绑，各取所需。
有点小心思，再正常不过。
只要这只狐狸的胃口，还没大到想把自己连皮带骨吞下去，暂时便由得他去。
“你……”
张平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话头。
有些事，点到即止。
他挥了挥手。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是。”
马韦伯再次深深一揖，恭敬地退出了房间，将门轻轻带上。
夜，愈发深沉。
张平吹熄了油灯，正欲入睡，屋外却猛地传来一阵喧哗。
先是几声惊慌失措的尖叫，紧接着是铜锣被敲响的急促之音，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朝着另一个方向奔去。
“走水了！快救火啊！”
“是王家的库房！快！快去提水！”
张平霍然起身，披衣来到窗前。
只见夜空的一角，被一片狰狞的橘红色彻底撕裂，冲天的火光如同地狱里伸出的巨舌，疯狂舔舐着漆黑的夜幕。
那个方向，正是白天王福禄验货的粮仓所在！
宋家的报复？
张平的眉头瞬间拧紧。
不对，太快了，也太蠢了。宋家若有这等实力，何至于被自己逼到如此境地。
这是调虎离山！
院子里的护卫早已被那边的火势吸引，纷纷提着水桶冲了过去。
张平心中警铃大作，正欲动身前去查看，一股森然的杀机却毫无征兆地从背后袭来！
他猛地转身，瞳孔骤然收缩。
不知何时，他自己的院子里，已然悄无声息地站了十几道黑影。
他们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鬼魅，身形与夜色融为一体，手中明晃晃的刀刃，在远处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嗜血的寒芒，将他所有的退路尽数封死。
整个院子，静得落针可闻，唯有那冲天的火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投下变幻不定的阴影。
张平的目光，落在了为首那人身上。
那人身材高大，一身劲装，浑身散发着比寒夜更甚的冷意。
就在张平凝神戒备的瞬间，那为首的黑衣人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对着身后一摆手。
两名手下立刻上前，粗暴地将一个麻袋般的人影丢了出来。
“噗通！”
一声沉闷的肉体撞击声，那人影滚落在张平脚前几步远的地方，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借着火光，张平看清了那人的脸。
竟是宋镇！
此刻的他，浑身是血，华贵的衣衫被撕得破破烂烂，脸上青紫交加，气息奄奄，只剩半口气吊着，比死狗还要凄惨。
为首的黑衣人缓缓抬手，扯下了脸上的黑巾。
月光与火光交织下，一张略显熟悉的脸庞，暴露在空气中。
张平的眉梢，控制不住地猛然一挑。
这张脸，与被他亲手斩杀的苏宁山，竟有七八分相似！
只是眉眼间，更多了几分狠戾与阴沉。
来人敏锐地捕捉到了张平脸上那一闪而逝的惊诧。
他冷笑一声，仿佛猫戏老鼠般，抬脚重重地踢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宋镇腹部。
“嗷——”
宋镇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弓起身子，又软软地瘫了下去。
“看来，你认得我这张脸。”
黑衣人的声音沙哑而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碴子。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张平，眼神中的杀意毫不掩饰。
“那么，我哥哥苏宁山，是不是你害的？”
话音未落，地上的宋镇竟悠悠转醒。
他猛地咳出一大口混着血沫的浊气，用尽全身力气，抬起一根不住颤抖的手指，死死地指向张平。
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眼中满是怨毒与恐惧。
“是……就是他！是他害了苏家满门……也是他……把我宋家……逼上绝路……”
面对这字字泣血的指控，张平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慌乱，反而绽开一抹令人心底发寒的浅笑。
那笑容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诡异。
他甚至懒得去看脚下那滩烂泥似的宋镇，只是将目光锁定在为首那人，也就是苏宁山的弟弟身上，语气轻松得像是在邻里间闲谈。
“这位大人，怕是找错人了罢？”
“我可不认得什么姓苏的，更别提什么满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