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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乡,顾名思义,是被连绵的青山环抱着的一个小地方。这里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最大的谈资不过是东家的牛生了双胞胎,或是西家的孩子考中了秀才。

然而,在这片平静之下,流传着一个关于纸人仙的传说。

传说在青山乡最深处的老林里,住着一位仙人。她不食人间烟火,也不显神通法力,只喜欢用纸扎人。她扎的纸人,栩栩如生,眉眼含情,仿佛只差一口气就能活过来。有人说,曾在月夜见过纸人在林间舞蹈;也有人说,谁要是遇到了难处,只要心诚,就能在林子里找到一个能解你燃眉之急的纸人。

但传说终究是传说,对于每天为生计奔波的乡民来说,那不过是哄孩子的故事罢了。

余高泽就是这样一个不信传说的年轻人。他是个孤儿,从小吃百家饭长大,性子有点孤僻,不爱说话,但手艺却是一等一的好。他跟着乡里的老木匠学了几年,斧凿刨锯样样精通,尤其擅长雕刻。一块平平无奇的木头,到了他手里,几天工夫就能变成眉目传神的菩萨或是威风凛凛的门神。大家都说,余高泽这双手,是老天爷赏饭吃。

这一年,青山乡的平静被打破了。新来的县太爷是个出了名的酷吏,姓王,人送外号“王扒皮”。他为了给自己修建一座豪华的生祠,下令在全县范围内征收上好的楠木,还要征调最好的工匠。青山乡山高林密,正产楠木,自然成了重灾区。

王扒皮的爪牙们如狼似虎地冲进乡里,看中了余高泽家后山那片祖传的楠木林。那片林子是余高泽父母留下的唯一念想,也是他将来娶妻成家的指望。余高泽自然不肯,梗着脖子跟官差理论,结果被一顿棍棒打得皮开肉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比他还粗的百年老木一棵棵倒下。

祸不单行。就在余高泽养伤的时候,一直照顾他的邻家张婶突然病倒了。郎中说,张婶是积劳成疾,需要一味极其珍贵的药材“龙涎草”吊命,而且这药必须在一月之内采到,否则神仙难救。

这龙涎草,只生长在青山乡最险峻的“断魂崖”上,百年一开花,可遇不可求。乡里上年纪的人都说,几十年前有人见过,之后再无音讯。

余高泽彻底绝望了。家产被夺,唯一被他视为亲人的张婶又命悬一线。他躺在床上,望着黑乎乎的屋顶,第一次觉得,这老天爷,真是瞎了眼。

夜深人静,他在床上疼得翻来覆去,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忽然,那个被他当成无稽之谈的传说,像一道微弱的光,闪进了他的脑海。

纸人仙……

一个荒唐的念头在他心里生了根。反正已经一无所有了,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去试试,总比坐以待毙强。

第二天,天还没亮,余高泽就挣扎着爬了起来。他找出自己最好的工具,又翻出了几张平日里舍不得用的上好宣纸。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雕刻木头,而是用他那双雕刻木头的巧手,开始扎纸人。

他想,既然是求仙,总得拿出点诚意。他要把这辈子的手艺都倾注进去。

他扎的是一个老妇人。他用细竹篾搭出骨架,用棉絮填出肌理,再用宣纸一层层糊上。最难的,是画那张脸。余高泽没有见过纸人仙,但他想象着,能扎出活人般纸人的仙子,一定有着一颗最慈悲的心。于是,他把自己对母亲的思念,对张婶的感激,全都融入了笔尖。他画出的老妇人,面容慈祥,眼角的皱纹里仿佛藏着岁月的温柔,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无声地安慰着谁。

当他画完最后一笔,给纸人穿上用粗布剪成的素净衣裳时,窗外的天光正好照了进来。那纸人静静地立在桌上,眼睛亮晶晶的,仿佛真的有了灵魂。

余高泽小心翼翼地捧着纸人,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后山的老林。

林子里雾气很重,静得可怕,连鸟叫声都听不见。余高泽凭着记忆,朝着传说中纸人仙居住的方向走去。他越走越深,周围的树木也越来越奇形怪状。他心里害怕,但一想到病床上的张婶,又把恐惧压了下去。

走了大半天,他累得气喘吁吁,腿上的伤口也裂开了,鲜血浸湿了裤腿。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他看到前方的一块空地上,有一间小小的竹屋。竹屋前,晾着许多形态各异的纸人,有垂髫的孩童,有英武的将军,有抚琴的仕女……山风吹过,纸人的衣袖飘飘,真像一群活人在那里嬉戏。

余高泽的心“怦怦”直跳。他知道,他找对地方了。

他走上前,轻轻敲了敲竹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穿着一身朴素的青布衣裙,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地挽着。她的容貌清秀,却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淡然。

“你找谁?”她的声音像山间的清泉,干净又清冷。

“我……我找纸人仙。”余高泽紧张得手心冒汗,把怀里的纸人往前递了递,“我叫余高泽,是来求仙子帮忙的。”

姑娘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纸人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她接过纸人,仔细端详着,手指轻轻拂过那张慈祥的脸。

“这纸人,是你扎的?”

“是。”

“为什么扎一个老妇人?”

余高泽眼圈一红,把张婶的病情和王扒皮的恶行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他说得很恳切,说到最后,声音都哽咽了:“仙子,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这点手艺。我知道这很荒唐,但求您发发慈悲,救救张婶吧!”

姑娘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她把纸人放在桌上,转身从屋里拿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余高泽。

“这是用晨露和百草花蜜调制的药膏,每天涂抹在伤口上,七天就能痊愈。”

余高泽愣住了,他没想到仙子会先给他治伤。他连忙跪下磕头:“谢谢仙子!谢谢仙子!”

“起来吧。”姑娘淡淡地说,“至于龙涎草,我这里没有。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办法。”

她指着余高泽带来的那个纸人说:“你扎的这个人,很有灵性。你回去后,用你自己的血,混合朱砂,为它点上眼睛。然后,把它放在你张婶的床头。记住,从点睛的那一刻起,七天之内,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让它离开你张婶三尺之外。七日之后,或许有转机。”

余高泽将信将疑,但还是把仙子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他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回到家,他按照仙子的吩咐,咬破指尖,用自己的血为纸人点了睛。当最后一滴血渗入纸中,那纸人的眼睛仿佛真的动了一下,变得神采奕奕。余高泽不敢怠慢,立刻把纸人放在了张婶的床头。

奇事发生了。

从那天起,张婶的病情虽然没有立刻好转,但也没有再恶化。她昏昏沉沉地睡着,呼吸却变得平稳悠长。更奇怪的是,那个纸人,仿佛真的有了生命。每当张婶咳嗽时,它的身体就会微微前倾,像是在搀扶;每当张婶额头冒汗,它那纸做的袖子,就好像会自己动一动,为她扇去一丝凉意。

余高泽每天按照仙子的嘱咐,用草药给张婶擦拭身体,自己也涂抹药膏。腿上的伤果然一天天好了起来。

然而,麻烦还是找上了门。

王扒皮听说余高泽手艺好,又把他征调去县里,逼着他为生祠雕刻一尊巨大的“功德无量”金身像。余高泽心里惦记着张婶和纸人的约定,自然不肯。王扒皮大怒,下令把他关进大牢,说不雕完就不放人。

余高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七天之约才过了一半,他要是离开,张婶怎么办?那个纸人又会怎么样?

就在他绝望之际,牢房里忽然飘进来一阵淡淡的纸香。他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纸做的、只有巴掌大的小人,正顺着窗棂爬了进来。那小人的模样,正是他扎的那个老妇人。

纸小人跳到他的手心里,用一种细若蚊吟的声音说:“恩公,莫慌。仙子让我来告诉你,你安心去雕佛像,家里的事,有我们。”

说完,纸小人一晃,就不见了。

第二天,余高泽被押到县衙的工棚里。他心里七上八下,却也只能拿起刻刀。可奇怪的是,他每刻一刀,都觉得手下如有神助。原本需要一个月才能完工的佛像,他只用了三天就雕得有模有样,而且那佛像的面容,竟和他扎的纸人仙有几分神似,慈悲庄严,栩栩如生。

王扒皮见状大喜,对他也稍微放松了看管。

到了第七天晚上,佛像只剩下最后一道工序——开光。余高泽心里默念着纸人仙,希望能尽快赶回去。就在这时,县衙里突然乱作一团。有人来报,说王扒皮的小儿子不知怎么的,突然得了急病,浑身抽搐,嘴里胡言乱语,请了好几个郎中都束手无策。

王扒皮爱子心切,急得团团转。就在这时,一个道士模样的疯疯癫癫地跑了进来,说小少爷是冲撞了山神,需要用“至诚之物”作为药引才能化解。

“什么是至诚之物?”王扒皮问。

道士指着工棚里那尊即将完工的佛像,胡言乱语道:“此像乃心血所凝,灵性十足,若能取其指尖木屑,配以无根之水服下,必能痊愈!”

王扒皮一听,虽然心疼,但为了儿子的命,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立刻命人取来佛像的指尖木屑。说来奇怪,小少爷服下后,没多久就真的清醒了过来。

王扒皮大喜过望,重赏了那道士。等他再去找道士时,却发现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经此一劫,王扒皮也有些心灰意冷,觉得这生祠或许真是不吉利。他草草地把佛像供奉起来,就把余高泽放回了家。

余高泽一路狂奔回青山乡。当他推开家门时,已是深夜。他冲进屋里,只见张婶已经醒了,正坐在床边,手里捧着那个纸人,轻声说着什么。而那个纸人,在烛光下,脸上的笑容似乎比以前更加温柔了。

“高泽,你回来了。”张婶看到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几天,多亏了这位‘婆婆’陪着我。我总梦见她,给我讲山里的故事,还给我唱摇篮曲。”

余高泽看着安然无恙的张婶,再看看那个纸人,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纸人仙的安排。那个疯道士,那个“至诚之物”,恐怕都是仙子为了救他而设下的局。

第二天,余高泽带着一些自己做的点心,再次走进了那片老林。竹屋还在,但里面已经空无一人。桌上,放着一个纸人,那纸人的模样,正是他自己。纸人旁边,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几行清秀的小字:

“万物有灵,诚则感通。你的手艺,能化顽木为慈悲,这便是最好的修行。山外风波恶,此处可安身。善自为之。”

余高泽拿着纸条,愣了许久。他明白了仙子的意思。他没有再去找她,而是回到了青山乡。

他不再雕刻那些门神菩萨,而是开始教乡里的孩子们读书识字,教大人们用竹子编织器物,用木头做些精巧的玩具。他把自己的手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每一个人。

青山乡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但又有些不一样了。人们的脸上,笑容多了;邻里之间,互助多了。大家似乎都明白了,真正的神仙,不是住在深山老林里,而是住在自己善良的心里。

而余高泽,也再没去过那片竹林。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拿出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纸人,对着它,轻轻地说一声:“谢谢你。”

他知道,在青山乡的某个角落,有一位纸人仙,正微笑着看着这一切。她的传说,也像山间的清风,永远地流传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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