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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尘看着姨娘眼角的细纹,想起这些年她独自周旋在谢府各房之间,硬是为他们兄妹挣来读书的机会。

国子监同窗们私下议论他庶出身份时,是姨娘连夜绣了三十方帕子,换来山长夫人替他说话。

“娘——”这声压在心底多年的称呼脱口而出。

章姨娘手指倏地按住他嘴唇,泪光在眼眶里打转:“便是私下也要守规矩。”她背过身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怪只怪你们投生在的姨娘肚子里。”

谢无尘望着她单薄的背影,想起十岁那年染了风寒。姨娘跪在正房院外三个时辰,才求来大夫给他诊治。那日飘着鹅毛雪,姨娘回来时裙角都结了冰碴子,却还笑着往他怀里塞暖炉。

“尘儿,姨娘对你严苛,是盼你能靠真本事挣个前程。”她转身时已收拾好情绪,像往常那样挺直腰板,“带着瑜儿走出这四方天。”

谢无尘红着眼眶点头。他知道姨娘最厉害——那年二房克扣月例,姨娘不声不响将绣品卖到江南,转头就给他置办了上好的文房四宝。

府里都说章姨娘木讷,只有他们兄妹晓得,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下藏着多硬的骨头。

“去吧。”章姨娘像小时候那样捏了捏他脸颊,“还信不过姨娘的本事?”

直到看着儿子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后,章姨娘才敛了笑意。

她抬手理了理鬓发,步履平稳地走向西厢房,裙裾扫过青石砖,没发出半点声响。

房内,谢无瑜正盯着跳动的烛火发呆。

给锦策哥哥送膝衣的事,她瞒着所有人。方才兄长突然折返取书,那慌乱神色让她心里直打鼓。

“吱呀——”门轴转动声惊得她跳起来。

“姨娘?”谢无瑜慌忙去扶,却被避开。房门合上的瞬间,她听见冰冷的声音:“跪下!”

双膝重重磕在青砖上,那件月白膝衣“啪”地摔在眼前。

丝线绣的并蒂莲沾了灰,在她模糊的视线里晃成惨白一团。

“知道这是什么?”章姨娘声音像浸了冰。

谢无瑜抖得说不出话。她记得去年乞巧节,姨娘握着她的手穿针引线:“女儿家的物件,最忌讳落人口实。”可那日锦策哥哥夸她帕子绣得好,她就昏了头......

“你当后园子那些婆子是瞎的?”章姨娘攥着椅背的手指发白,“二房盯着咱们错处盯了十年!”

烛火爆了个灯花,映出谢无瑜满脸泪痕。

她忽然想起上月及笄礼,姨娘顶着正房冷眼,硬是给她备齐了十二支金钗。礼成那夜,姨娘揉着跪肿的膝盖笑:“我们瑜儿是大姑娘了。”

“你以为送件膝衣无妨?”章姨娘蹲下身,声音发颤,“若让人瞧见,说你私相授受,你哥哥在国子监还抬得起头吗?”

谢无瑜猛地抬头,这才看清姨娘眼底的血丝。她想起哥哥每次休沐归来,总要悄悄塞给她新打的珠花。

上元节那晚,哥哥背着她看花灯,说将来要给她挣个凤冠霞帔。

“是女儿糊涂。”她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章姨娘别过脸,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当年她也是这般年纪,被嫡母逼着给谢老爷做妾。那顶粉轿抬进角门时,她咬着牙把泪咽回去——总要给将来的孩子挣条活路。

“从今日起,你每日抄十遍《女诫》。”她起身时晃了晃,扶住案几才站稳,“绣架搬到我院子里,我亲自看着。”

谢无瑜看着姨娘鬓边一缕白发,忽然发觉那总是挺直的脊背,不知何时已微微佝偻。

她想起这些年姨娘总穿半旧衣裳,却给他们兄妹裁四季新衣;每逢祭祀,姨娘都默默退到角落,却坚持要他们兄妹站到前排。

烛台上,三寸红烛“啪”地爆开灯花。章姨娘绣着缠枝莲的裙裾扫过青砖,在谢无瑜跟前投下一片阴影。

“你这是要毁了你哥十年悬梁刺股,要断送姨娘二十载筹谋,是要把自个儿往火坑里推啊!”

她攥着女儿单薄的肩膀,翡翠镯子磕在锁骨上泛起青痕,“谢无瑜,你活腻了不成!”

最后半句从牙缝里挤出来,惊得窗外巡夜嬷嬷的灯笼都晃了晃。

谢无瑜膝行着扑进母亲怀里,泪珠子砸在遍地锦褥子上:“瑜儿知错了...再不敢了…”

章姨娘望着女儿发顶的珍珠流苏钗,突然想起她及笄那日。

当时特意请京城最好的匠人打的钗子,珍珠都是东海贡品,就为让她在嫡女面前也不输阵仗。

“啪!”一记耳光落在谢无瑜肩头,章姨娘自己先红了眼眶,“你大哥与柳氏的前车之鉴摆着,那柳月璃如今困在别院如同活死人,你倒是上赶着步后尘!”

谢无瑜浑身发抖,腕间翡翠叮当乱响。

那是去年生辰洛锦策托人捎来的,说是洛昭寒给各家姑娘都备了礼。如今想来,翡翠水头这般足,怎会是随手相赠之物?

“去年中秋…”她哽咽着开口,泪眼朦胧望见窗外那株老桂树。去岁此时,洛锦策就立在桂香里,月白锦袍染着点点金蕊。

那夜湖面漂着三十六盏莲花灯,她提着裙裾去够最远那盏,鹅卵石青苔湿滑。

洛锦策扶她时,掌心温度透过轻纱传来,惊得她慌忙缩手,却把绣鞋遗落在芦苇丛中。

在往昔岁月里,洛锦策随着胞姐洛昭寒以及义姐柳月璃,数次踏足武威将军府的广阔庭院。

那时,两人在府内的交谈中,她便对洛家的这位公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生得姿容出众,宛若芝兰玉树,举止间透出的温文尔雅,对待每一个人都显得彬彬有礼,令人赞叹不已。

然而,她心中明白,自己与洛锦策之间的身份悬殊,犹如云泥之别,因此她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对这位公子的倾慕之情,她一直深藏心底,未曾向任何人透露。

不想近日,她意外地收到一名仆役偷偷传递的一封密信。

她深知自己在府中的处境,不敢有任何闪失,本想立刻将信交给姨娘。

但当她翻转信封,竟发现信上署名竟是洛锦策本人。

那一刻,她的心跳加速,情感的波澜在内心起伏。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她终究没能抑制住好奇心,偷偷拆开了那封信。

信中的内容更是让她心驰神往,难以自持。原来,洛锦策早已对她心生情愫,过去每次洛家小姐洛昭寒携他前来谢府,他总是期盼能多看她一眼。

然而,随着洛小姐洛昭寒与她的哥哥谢无岐因柳月璃的介入而导致关系破裂,洛锦策再无合理的理由踏足谢府,他对她的思念之情愈发难以抑制。

于是,他费尽周折,通过各种渠道,将这封信悄悄地送到了她的手中。

“信上说...说那日我鞋面上绣的是并蒂莲…”谢无瑜揪住衣带上的白玉环佩,“可我分明记得,当时提着灯笼的只有我们二人。”

章姨娘突然抓起案上缠枝铜剪,寒光闪过,谢无瑜鬓边一缕青丝飘落在地:“蠢货!他既能买通我院里婆子传信,怎知那夜没藏着耳目?”

更漏声穿过雨打芭蕉传来,谢无瑜想起三日前戌时。她攥着回信躲在假山洞里,递信婆子袖口露出的半截金钏——分明是嫡母院里二等丫鬟才有的份例。

“他说...说嫡姐与大哥闹翻后,再难寻由头相见…”谢无瑜忽然打了个寒颤。

章姨娘猛地推开格窗,夜风卷着残雨扑进来。

“明日就去家庙祈福。”她将女儿散乱的鬓发别到耳后,金镶翡翠护甲刮过耳垂,“对外说你染了风寒,那副膝衣...娘会处置干净。”

“姨娘,瑜儿知错了,可那信里当真没有半句越矩的话。”谢无瑜跪在青砖地上,细白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洛少爷前日送来药膏治我的烫伤,这才回信道谢,顺带问了两句兄长在国子监的境况。”

烛火在雕花铜灯里跳动着,将少女单薄的身影投在粉墙上。

章姨娘端坐在黄花梨圈椅中,腕间翡翠镯子碰着扶手发出清脆声响:“既无逾矩,为何要托你哥哥送那副膝衣?”

这话像根银针直刺心窝,谢无瑜浑身一颤。

前日洛少爷遣人送来西域药膏时,她鬼使神差地熬了三个通宵绣那对云纹护膝。此刻被姨娘点破,羞得耳尖都要滴出血来。

“是瑜儿糊涂...…”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她忽然想起上月洛少爷在花园接住险些摔下假山的自己,那双练武人的手明明粗粝,托着她腰时却轻得像片云。

章姨娘瞧着女儿哭得打嗝,心口像被钝刀来回磨着。

她何尝不知少女怀春的心思?当年自己也是这般痴望着谢将军,直到被一顶小轿抬进偏门。可瑜儿是她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怎舍得让她重蹈覆辙?

“你当洛家嫡子当真会瞧上个庶女?”她狠下心肠冷笑,“便是做妾,将军府的门槛你也够不着!”

这话如冰水当头浇下,谢无瑜猛地抬头。

烛光里姨娘鬓边的银丝格外刺眼,她忽然记起去岁中秋宴后,姨娘为给她求件像样的衣裳,在正房廊下足足跪了两个时辰。

“是瑜儿心比天高...…”她伏在地上哽咽,“不该贪图洛少爷待我的三分温存,更不该......不该生出妄念...…”

最后几个字被抽泣扯得支离破碎。

章姨娘再撑不住,扑过去将人搂进怀里。少女单薄的脊背硌得她心口生疼,当年那个襁褓里冲她笑的小粉团子,怎么就长成了会为男子落泪的大姑娘?

“我的傻瑜儿...…”她抚着女儿鸦青的鬓发,鼻尖尽是茉莉头油的香气。这味道还是她亲手调的,说要配得上瑜儿及笄那日戴的珍珠步摇。

窗外更鼓响过三声,章姨娘忽然想起前日洛家小姐递来的密信。

那薄薄一张洒金笺上写着“柳氏与夫人密会三次”,如今想来,怕是从瑜儿在假山崴脚那日就埋下了祸根。

柳月璃敏锐地捕捉到了瑜儿的细微情感,于是精心设计了这个计谋,希望能够博得谢夫人的欢心。

毕竟,柳月璃与谢无岐的纠葛,正是始于那些字里行间隐秘的书信往来,这样的手段,对于她来说,实为家常便饭。

这项计划已经在暗中酝酿了漫长的四月之久。幸亏瑜儿始终保持住了自己的分寸,她在信件中谨小慎微,未曾流露出任何轻率的言辞,这才使得谢夫人迟迟找不到借口发难。

但就在几日前,传闻谢将军因谢无岐悔婚的丑闻而被弹劾,谢夫人也因此受到了将军的严厉责骂。

此时的谢夫人,耐心耗尽,恐怕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有所动作了……

“你当那些书信真是洛少爷所写?”她捏着帕子给女儿拭泪,“柳月璃惯会仿人字迹,你大哥无岐书房里那些情诗,便是她亲笔所写。”

话未说完,谢无瑜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是了,那日洛少爷遣来的小厮面生得很,说是怕人瞧见才绕到后角门。

如今想来,洛家仆役怎会不认得将军府正门?

“他们要害姨娘!”少女猛地抓住章姨娘衣袖,指尖掐得发白,“若是那些假信被翻出来,哥哥在国子监的前程恐怕也要被耽误了!”

言尽于此,谢无瑜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悔恨的情绪令她情不自禁地抬起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瑜儿!”章姨娘眼见女儿这般自责,心中不禁一阵揪紧,她怜爱地握住谢无瑜的纤手,温言抚慰道:“无妨,一切尚有挽回的余地。”

她轻轻地将谢无瑜揽入怀中,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她的脊背,眼中闪烁着坚毅的寒光。将军向来不喜后宅的纷争,因此她从未施展过那些阴暗的陷害手段。

然而,她只是不参与,并不意味着她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既然夫人将毒手伸向了无瑜,这一次若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便要让夫人再无翻身之地!

下定决心,章姨娘紧紧拉着谢无瑜站了起来,亲手为她擦拭泪水,这才走到书案前,研好墨,提起笔来。

谢无瑜站在母亲的身边,内心忐忑不安,悔恨的痛楚如同细针刺心,不知在这困境中还能有何转机。

只见章姨娘挥毫泼墨,笔走龙蛇,转眼间信纸上便写满了娟秀的字体,随后又在信封上题字。

谢无瑜忍不住探身窥视,当她看清楚信封上的字迹时,脸色顿时剧变。

“洛小姐亲启?”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原来姨娘竟然与洛昭寒相识?

这封信,无疑成为扭转乾坤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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