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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究竟你有何冤屈?”这几个字如同锈蚀的钝刀,被他从咬紧的牙关中一下下地磨出来,血沫无声地溢满了唇齿间。

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意志力,喉咙深处发出撕裂般的咕哝声,“告诉我,是谁让你……哭……”

黑暗中,他几乎能感觉到抵在身侧的洛昭寒,单薄的身躯倏然僵直。

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滔天巨力狠狠撞在他侧身撑靠的臂膀上——竟是洛昭寒在他毫无防备的追问下,猛地甩开了扶住他的手,身体无法抑制地向旁侧一个趔趄,重重撞在了另一侧冰冷坚硬的土壁上!

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黑暗中格外刺耳。

尘土簌簌落下。

裴寂被这失控般的一甩,本就混乱的思绪更加空白。

药力的剧痛混杂着强烈的眩晕浪潮般冲击着他的意识堤坝。可他强撑着那一点摇摇欲坠的清醒,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浮木。

他脑子里只剩洛昭寒最后那句撕裂空气的问话:“你也梦见我哭了?”

“……梦见……”裴寂喉咙里嗬嗬作响,破碎的声音如同断弦,“我梦见……就是你哭求……说有冤……天很冷……大理寺前没人……”

他语无伦次,颠三倒四,试图描绘那纠缠多年的梦魇碎片。

这混乱的描述没能表达出半点抚慰,反而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捅向那个刚刚被他自己猛然撕开的、洛昭寒鲜血淋漓的心防!

一股狂暴的怒火骤然冲垮了裴寂残存的理智堤坝!恨自己的无能!恨这躯壳在剧毒煎熬下的软弱!恨自己这连一句清晰完整的话都说不出的废物状态,不仅无法求得真相,更可能再次刺激她、伤了她!

“呃……”他猛地向后甩开想要靠近的模糊感觉,身体重重撞在身后的土壁上,震得更多尘土簌簌落下。

他强迫自己偏过头去,牙关狠狠咬合!舌尖骤然被刺穿的剧痛混合着满口铁锈般的腥甜狂涌而出!

噗——!

尖锐的刺痛终于强行劈开混沌!裴寂靠着那一点血腥气撑起的清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声音嘶吼道:“快……趁现在打晕我……别让我伤了你!”

密道内陷入一片死寂。

这短暂的寂静比任何拷问都更令人窒息。

裴寂在黑暗中瞪大双眼,目之所及却只有吞噬一切的黑。

没有回应?她受伤了吗?被自己的失控吓到了?他心口如同被冰锥凿开巨大的空洞,巨大的恐慌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静默中——

“呜……”

一丝极其轻微、如同受创幼兽濒死压抑的低泣声,极其艰难、又无法遏制地、自方才洛昭寒撞上的方向传来!

那声音低哑、沉闷、带着喉咙被极力扼住的破碎气流音,短促得如同一声呜咽后便被强行堵死,却又在下一瞬从指缝或喉骨间强行挤压出来!

是她?她哭了?!

像是最暴烈的火焰瞬间冻结成亿万年寒冰!裴寂所有的痛苦、昏沉、剧痛、和那点咬破舌尖换来的清明,在捕捉到这极力压抑却终究泄漏的哭泣声时,轰然破碎!

他脑子一片空白!

如同被这低泣声牵引的木偶,身体在理智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已向前踉跄猛冲一步,双手在极致的混乱与黑暗中不顾一切地向声源处抓去!

指尖触到一片冰冷湿润的土壁,滑腻的苔藓沾了一手。他疯了一样胡乱向前摸索探寻,几近狂乱!

触到了!

衣料!是光滑微凉、带着湿气的丝帛!他慌乱地沿着那片衣料向上探去,手掌越过纤细颤抖的肩线,指尖在黑暗中碰触到一片冰凉而濡湿的肌理——是脸颊!

裴寂的手像被冻伤般剧烈地颤抖起来!他近乎笨拙地将整个手掌贴上了洛昭寒的脸颊。掌心和指尖感受到的,是冰凉的皮肤上一片滚烫的湿润!

她真的……哭了?

这个认知如同灭顶的海啸,瞬间将他彻底打翻淹没!

“洛姑娘!对不起……我…是我混账……是我失心疯……是我……”裴寂的喉咙被巨大的哽咽堵住,那呜咽声像一把烧红的尖刀捅进他心窝!他语无伦次,只凭着本能反复念着道歉,双手微微颤抖却极其轻柔地想要替她擦拭眼泪,那掌心下的热泪却像滚烫的熔岩,灼得他指尖也跟着发烫,“别哭……求你别……”

回应他的,是更急促的低泣。

那压抑太久、如同被囚禁在寒冰深渊多年的呜咽,终于找到了发泄的罅隙,如同溃堤的洪流,再也无法阻挡地逸散在凝重的黑暗里。

他的慌乱道歉似乎完全落在空处。黑暗中,洛昭寒猛地摇头,动作带动了颊边他僵住的手指。

“不……不怪你……”她的声音终于泄出一丝嘶哑的、带着泪后气息不匀的颤抖,“那不是……梦……”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那冲破喉咙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像在冰棱上行走,又冷又艰涩,“那就是上一世的我。”

洛昭寒的声音飘忽在黑暗里,仿佛透过厚厚的冰层传过来:

“洛家那场所谓的‘谋逆大案’之后……满门一百七十三口啊……”

声音里带着刀刃刻骨的钝痛。

“都死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

“在那座被贴了封条、钉死了门窗的抚远大将军府里游荡。”

她停了一下,喉间发出细微的、被强压下去的呜咽气音。

“像一缕不肯散去的孤魂。”

“在等。”

黑暗中,她似乎在极轻微地摇着头。

“等什么呢?”

“大概是在等府里那些人……爹,娘,哥哥,厨下爱偷吃点心总被娘敲手的小丫头桂花……他们总会总会回来接我的吧?”

“府邸还是那个样子……又不像。爹的紫檀木剑架倒在地上,娘最爱的碧纱橱破了洞,穿堂风吹过像鬼哭。”

“到处积满了灰。”

“又冷……又大……又空……像个铁打的牢笼……”

又静了一瞬。

脚步声!沉缓、有力、一丝不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我听到那脚步声的时候……”

洛昭寒的声音里,骤然染上了一股绝望后骤然燃尽的微弱火光,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虚幻,声音都在发飘。

“天哪……我以为是他们!是他们听见了我的心愿!来接我了!”

“我努力睁开眼……”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被拉回到那个巨大的绝望瞬间。

“看到的却是你。”

裴寂感觉掌心下的脸颊肌肉猛地绷紧了!仿佛她也在那一刻,重新看见了当日那个骤然出现在她绝境中的身影——他自己!

“你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大理寺官服……我记得官袍下摆上还沾着泥点子?”她的声音如同被冰封的记忆再次撕开,“靴子上沾着枯草和泥土……”

每一个描述都敲打在裴寂的心上。

“你站在那满地积了厚厚一层如同雪粉般的尘埃里……”

她顿住,那被压抑的巨大恐惧和绝望再次涌了上来,“看着我那眼神……”

她似乎无法再具体描述他当时的神情。巨大的情绪冲击让她深深喘息了一下才能继续,每个字都带着无法磨灭的沉重:

“你对我说‘下官裴寂……有负洛将军所托……未能为将军府洗雪沉冤……’”

他的声音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将洛昭寒心底那片虚幻的期盼之冰砸得粉碎!

“你站在那里……”

洛昭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巨大的惊骇和荒诞感劈开灵魂的尖锐!

“你竟朝着我——一个跪在尘埃里、等死的孤女!朝着这满府被定了谋逆大罪、尸骨未寒的‘罪臣’冤魂!噗通一声重重地跪了下去!”

“然后!”洛昭寒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的额头磕在了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好大的闷响!”

‘咚’的一声!

“你对我说‘下官无能……失信失言……罪该万死……’”

“你向这些‘逆贼’冤魂叩首赔罪!”

轰——!

裴寂只觉得脑子里如同有万道惊雷同时炸响!那沉重跪地的姿态,那对着满府冤魂重重磕头谢罪的画面!如同最汹涌的狂潮,狠狠地冲垮了他脑海中那片迷雾深锁的梦魇!

原来那不是梦境残留的臆想碎片!

那竟是他上一世真实做下的最后一步?

他去了!在那片绝望的废墟里,在真正的洛昭寒面前,以一身泥泞的大理寺少卿之身,对着洛家覆灭后唯一血脉,也对着那满府无可言说的冤屈之魂,以最沉重、最卑微、最彻底的姿态——

跪了下去!

叩首!

赎罪!

认了这无能无力之“罪”?

可这迟来的、甚至带着羞辱姿态的谢罪,对当时心如死灰、已在等死的洛昭寒来说——

“我明白了……”洛昭寒的声音里充斥着灭顶的绝望和刻骨的疲惫,仿佛灵魂已被彻底抽空,只剩下无边的寒冷和灰烬,“原来你尽力了……”

“连大理寺少卿都无能为力的冤屈,那还有什么可翻的呢……”

“我没法怪你……真的……”声音微弱下去,只剩一片死寂的空茫,“只是这世间再无牵挂……我也不必再等下去了……”

最后一点微弱的、凭借着一丝“等人来接”的念想支撑着她的火光,被裴寂这沉重哀恸却又彻底宣判终局的一跪,碾碎了。

家族冤屈如山,沉埋地底。这苟延残喘之人,终究也走到了——路的尽头。

裴寂僵立在无边黑暗里,手掌还虚按在她冰冷的泪痕上。

那滚烫的温度仿佛已灼烧进了他的骨髓。

裴寂站在那巨大的绝望面前,感觉不到寒冷,反而有一种被业火灼烧骨髓的剧痛——为这死局,也为她的绝望。

他挺直了几乎被压力碾碎的脊梁,任凭额角伤口渗出的血珠滑落,混着额头因强撑而迸出的青筋一起跳动。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铁器凿击在冰面上,带着将崩断的弦才能产生的铮鸣:

“洛家的血不会白流!冤屈终有昭雪之日!若天不开眼,”他死死盯住阴影里那双失去所有光泽的眼,“我裴寂便是那把破开铁幕的刀!豁出这条命,也要替忠骨讨一个公道!”每一个字都咬在血沫里。

不等她反应,他语气陡然一转,硬生生压下喉头的腥甜,竟显出几分与决绝姿态格格不入的释然与宽慰:“若事败身死,姑娘无需惦念,亦无需有愧。”

他微微仰头,视线仿佛穿透了将军府腐朽的黑沉屋顶,投向某个虚无却又真实存在过的原点,“不过……便是回到我来的地方罢了。”声音低沉下去,如同归鸿收翅前一声悠长的哨音。

角落里的洛昭寒猛地一震!

那强装出的心如死灰被这意料之外的话骤然撕裂了一道缝隙。她吃力地抬起头,被绝望糊住的视线透过朦胧泪光,终于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他的模样——不再是威严庄重的大理寺少卿官袍象征,而是一个活生生也快要被撕裂熬干的人。

苍白的脸色,遍布血丝的眼睛,被汗水和尘土浸透、裹满泥泞的靴子,还有袍襟上数处不起眼、却明显是仓促间被撕破擦伤的口子。

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路奔波的艰辛与绝境中的挣扎。

一种巨大的困惑瞬间压过了悲戚。

“你……”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艰难挤出,“究竟为何……要为我们…做到这地步?”

“那个‘来的地方’。”她的声音因为巨大的不确定而颤抖得更厉害,“到底是哪里?”

冥冥中仿佛有根线在牵引,那个地方似乎比眼前的深渊更加触不可及。

裴寂的眼神骤然变得极其复杂,浓重的疲惫中透着一丝令人心悸的遥远深邃,仿佛灵魂的一部分已挣脱躯壳,回归了来处。

他沉默了几息,久到洛昭寒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他才如同耗尽最后一丝心力般开口:

“待得尘埃落定……”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却又被沉重的现实压得喘不过气,“若你我还活着,我再告诉你。”

话音方落。

“哇啊!!!”

压抑到极限的堤坝轰然坍塌!积蓄了整个家族覆灭、整个信念崩塌、所有绝望与此刻这份沉重如山却又无法理解的守护带来的巨大冲击,如同岩浆找到了唯一的突破口。

洛昭寒整个人骤然向前扑倒,蜷缩在地,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砖缝,发出了重活两世从未有过的、撕心裂肺的号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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