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昭寒微微偏头看着裴寂,脸上带着感激的笑意:“我知道,是裴大人说话算话。这件事,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
若不是谢将军突然被弹劾,谢夫人也不会被逼得乱了方寸,谢无岐更不会这么快就失去了父母最后的助力。
那日在长宁伯府门口,她原以为裴寂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行动如此迅捷,第二天就把事情办妥了。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心,裴大人确实帮了她一次又一次。
裴寂微微侧过身,面色平静地听着洛昭寒的话,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可此刻,裴寂心中想的却是:
洛小姐笑起来弯弯的眼睛,真像天上的月牙儿。
“裴大人,我上次就说过,是我要谢谢你的。”
洛昭寒说出这句话时,语气里带着一丝狡黠。偏偏她眉宇间坦坦荡荡,让人找不出半点刻意讨好的意思。
这一刻,裴寂几乎要抑制不住嘴角想要上扬的弧度。
他自然明白,洛小姐这是在接续上次在长宁伯府门口的那番话。
这样的言语,是他们二人之间才能心领神会的未尽之言,竟让他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
洛昭寒没给裴寂客套回话的机会。她说完那句“多谢裴大人”,冲他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就走了。
可刚走出几步,她心里那股劲儿才慢慢缓过来,越想越后悔——自己刚才怎么就走过去了呢?
她自己也搞不明白,当时怎么就迈开步子,走到裴大人跟前去了。
想道谢,下次碰见了再说不行吗?干嘛非得挑孙洪雷和睿王都在的时候……
想到这儿,洛昭寒下意识地偏头朝刚才睿王马车停的地方瞥了一眼,这才发现睿王的马车早就离开了。
可她还是觉得懊恼,脸上有点挂不住。
大概是因为裴大人今天穿了一身书生的衣裳?看着特别……嗯,特别乖顺,又平易近人,让她一下子忘了他是那个让人敬畏的裴大人?所以就没忍住,走近了?
等等……乖顺?
她怎么会想到用“乖顺”这个词来形容裴大人?!
洛昭寒赶紧用力摇了摇头,好像要把这个奇怪的念头甩出去似的。正好洛锦策迎了上来,看她这样,一脸莫名其妙。
“姐?你干嘛摇头啊?是裴大人……跟你说什么了吗?”洛锦策心里也开始打鼓了。
他刚才真觉得裴大人和姐姐挺般配的,一时冲动,为了刺激一下裴大人,就把姐姐夸他是“天上月”的话给秃噜出去了。难道裴大人刚才跟姐姐告状了?可他明明没看见裴大人张嘴说话啊……
姐姐该不会……生他的气了吧?
洛锦策心里七上八下,紧张得不行。不远处还没走的孙洪雷,也悄悄收拢了心神,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眼神里是真真切切的紧张。
或许是他一直以来都活得太规矩、太压抑了,才会对洛昭寒这样自由自在、光芒四射的姑娘一见倾心,第一眼就放进了心里。要是她心里已经有了裴寂……那自己只怕是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给你的护膝够不够用?不够姐再叫人给你拉一车来!”洛昭寒心里还在懊恼自己刚才的失态,嘴上索性胡说八道起来,想掩饰一下。
洛锦策听得一愣:“啊?”姐在说什么?护膝?一车?
旁边偷听的孙洪雷也是满脑子问号:这话题转得也太快了吧?
洛昭寒已经走到他们跟前了。孙洪雷知道自己再没有理由待下去,只能开口告辞。现在显然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太冒昧了。他想说的话,还是留到腊月的那场接风宴再说吧。如果他没猜错,那将是京城里的一场大热闹,很可能安排在京郊的皇家御苑。那里风景好,还有一大片盛开的腊梅林……到时候……再找机会吧。
洛昭寒客客气气地把孙洪雷送走了。等她再回过头时,裴寂刚才站的地方也已经空无一人。
她反倒松了口气,拉着洛锦策一起上了马车。在车上,她把在谢府看到的事情,特别是章姨娘的手段,都跟弟弟说了一遍。
洛锦策听得惊讶不已,连连感叹章姨娘真厉害。这时洛昭寒也顺口提了一句:“锦策,章姨娘的儿子谢无尘,我看着人还不错,跟他那个嫡出的哥哥谢无岐不是一路人。”
“他在国子监读书,要是遇到什么难处,看在我和章姨娘这点交情的份上,你也在不显眼的地方,悄悄帮帮他吧。”洛昭寒叮嘱道。
洛锦策立刻明白了姐姐的意思,点头答应。他又赖在马车里跟姐姐说了会儿话,磨蹭到最后,还是没敢坦白自己把“天上月”的评价告诉了裴寂,只能带着满心的心虚,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国子监的大门。
洛昭寒不再停留,吩咐车夫直接回抚远将军府。
裴寂刚走近自己的马车,等候多时的护卫江蓠就迎了上来,压低声音禀报:“公子,刚才那边的角落里还停着一辆马车,孙洪雷上去了。”
裴寂听了,脸上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今天早朝时,皇上已经明确说了,解忧长公主很快就要带着浏阳郡主回京城了。这个消息一出,各方势力肯定都在打主意,蠢蠢欲动。
睿王殿下那边,肯定是想和长公主家结亲,亲上加亲的。而孙洪雷,无论家世、年纪、相貌,都是迎娶浏阳郡主的绝佳人选。
想到这里,裴寂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孙洪雷刚才看洛昭寒的眼神——那眼神里的热切和紧张,藏都藏不住。
裴寂的眉头不由得轻轻蹙了起来。
他刚踏上马车不久,褚老便掀帘而入。车帘翻动间带进几缕清风,将车厢里凝滞的空气搅散开来。
“如何?听闻洛家那位昭寒姑娘也来了?”褚老笑吟吟探进半个身子,花白胡须随着说话声一翘一翘。
裴寂从卷宗中抬头,眉间沟壑未平:“老师看我今日提议如何?”
老者闻言敛了笑意,盘腿坐下时衣袍窸窣作响:“当真不改主意了?见着洛姑娘也不动摇?”
青年执卷的手微微一顿,指节在竹简上压出浅痕。那声“洛姑娘”像石子投入深潭,在他眼底激起细微涟漪。
“哈!”褚老突然拍膝大笑,两眼放光凑近,“可算让老夫逮着了!你这冷面郎君何时这般瞻前顾后过?”
裴寂闭了闭眼,暗叹终究着了道。老狐狸故意拿话激他,偏生自己关心则乱。
“老师,说正事。”他试图拉回话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
褚老却不肯罢休,揪着青年衣袖追问:“快说何时动的心?总不会是方才在国子监门口惊鸿一瞥?不对,你小子不是以貌取人之辈——莫不是端王府赏梅宴?还是相国寺那场辩经?”
见学生垂眸不语,老者得意抚须:“早说洛家姑娘是块璞玉,偏你当初嘴硬,就是不肯承认自己喜欢人家。”
裴寂索性由着师父絮叨,待那声音渐弱,方不紧不慢整了整衣袖:“老师意下如何?”
褚老被噎得直瞪眼,偏生马车里连盏热茶都没有。喘匀了气,终是摸出封信笺:“拿去!”
青年展信细阅,眉目渐凝:“便依此计。”他将信纸仔细折好,鸦羽般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
老者望着弟子紧绷的侧脸,喉头滚动几番:“阿寂,其实不必如此的!”
“老师可知如何摘月?”裴寂忽地出声,指尖轻叩案几,“须得生就凌云翅,炼成揽月手。如今我既无遮天翼,又缺护花伞——”他抬眸时眼底霜雪尽融,唇角勾起极淡的弧度,“怎敢误佳人。”
车外暮色渐浓,青年将信递还:“腊月的接风宴,还望老师助我一臂之力。”
“放心罢!”褚老坚定有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
日子倏忽流转,转眼已是腊月二十二。
京都西魏,旌旗猎猎,迎风招展,金鼓之声齐鸣,震彻云霄,迎来了这一年里最为盛大的场面。
功勋卓着、远赴东陵和亲的解忧长公主,今日荣归故里。
京城的百姓们早已按捺不住激动,纷纷涌上街头,万人空巷,只为争睹那位为国家安定立下不世之功的长公主殿下风采。
洛昭寒与洛锦策混迹于喧腾的人潮之中,耳畔灌满了震天的欢呼与由衷的赞叹。
不多时,盔甲鲜明、手持长戟的御林军肃然开道,威严赫赫。紧随其后的,是迎风招展的各色旌旗,以及连绵不绝的鼓乐之声。鼓点激昂,乐声悠扬,将这冬日的气氛烘托得更为炽热。直到一辆金顶华盖、垂着金红流苏的御辇缓缓驶入眼帘。
车帘半卷,隐约可见车内端坐着一个身着繁复宫装的身影,脊背挺直如松,纹丝不动。
腊月的寒风凛冽,打着旋儿卷过街面,吹扬起马车旁华贵的金红垂绦。就在这流苏飞扬的间隙,洛昭寒眼尖,捕捉到了车内人威仪万千的侧脸轮廓。那侧颜线条分明,目光始终沉静而坚定地凝视着前方,仿佛周遭山呼海啸般的喧嚣都与她无关。
洛昭寒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深沉的感慨。当年若非解忧长公主远嫁东陵,以无双智计与坚韧斡旋,稳住了东陵局势,西魏在北境那场决定国运的大战中,胜负之数恐怕犹未可知。如今长公主载誉归京,承受这满城百姓的赞誉与祝福,实至名归。
周围的气氛已然被推至顶峰,洛昭寒胸腔发热,正欲随着身旁激动的人群高呼一声“长公主殿下千岁”,却在这当口,洛锦策那带着几分慵懒和不解的嘀咕声,清晰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啧,这么看来,当长公主也不容易啊。这大冷的天儿,还得坐个四面透风的马车,冻也冻僵了。”
洛昭寒满腔的崇敬与感动,瞬间被噎住,化作一阵无言。
昨夜京城刚下过一场鹅毛大雪,今晨寒气砭骨,滴水成冰。她自小习武,筋骨强健,尚不畏寒。可洛锦策今早却是生生在被衾里赖了许久,才万分不情愿地起身。此刻他裹着厚厚的裘氅,犹自觉得冷,倒替那端坐车中的长公主担起忧来。
长公主的御辇庄严驶过,威仪渐远。随后,另一辆同样华贵非凡、却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在仪仗的簇拥下缓缓行来。无需多言,车中所坐的,定是随母归京的浏阳郡主——辛夷昭阳。
望着那辆密不透风的暖车,洛昭寒难得地有了一瞬的恍神。
因为她知晓,就在几日后的宫宴之上,这位初来乍到的浏阳郡主,将会在满朝权贵、宗室子弟面前,做出一个震惊四座的决定——亲口择定裴寂为婿。
思及此,洛昭寒心中并无波澜,反倒觉得理所当然。
毕竟,裴寂裴大人其人,无论才貌、地位、能力,皆是京中翘楚,耀眼得如同鹤立鸡群,被郡主青睐,实属情理之中。
……
此刻,巍峨宫墙之内,接风的家宴早已准备停当。
皇帝陛下亲率诸皇子、皇孙,以及因故仍滞留京中的端王一家,早早便等候在承天门前,翘首以盼。
远远地,皇帝的目光便牢牢锁定了那道在仪仗簇拥下缓步而来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阔别二十余载的兄妹二人,隔着宽阔的御道与漫长的时光遥遥相望。
纵然各自心中或有思量,但此刻血脉相连的重逢之喜,依旧压过了一切,化作眼底难以言喻的感慨与激动。
“皇兄!”
解忧长公主脚步加快了些,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行至御前,她依礼深深屈膝,仪态万方地拜下:
“臣妹参见陛下。”
岁月如刀,风沙如刻。四十有三的长公主,塞外二十余载的磋磨,在她曾经明艳的眼角眉梢留下了无法抹去的细密纹路。
然而,这沧桑非但未能折损她的雍容气度,反而为其增添了一种沉淀后的从容与坚韧。此刻,她的脸上真切地洋溢着归乡的喜悦与激动,眼底深处是卸下重担后的释然与对故土的眷恋。
皇帝连忙俯身,亲手将皇妹扶起,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流连,似要补全这二十余年错过的光阴。端详良久,这位九五之尊的眼角,竟也隐约泛起湿润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