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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首

《大吴史?德佑实录》 载:“北元新汗也先遣使杀其叔脱脱不花,自立为‘大元天圣可汗’,旋即统漠北三部铁骑三万,突犯大吴北境。云州左翼三堡两日陷,守将战死殆尽,北元兵锋直抵大同卫城下,‘箭簇如蝗,城砖崩裂三十余处,边军箭矢将尽,粮道为铁骑所断’。大同卫指挥使周昂遣八百里加急告急,‘竹筒插鸡毛,驿卒三日毙三马,雪夜奔京师’。帝萧桓‘览报惊,即时召五军都督府、户部、都察院议,调京营三万援大同,命谢渊持印查边报迟滞、粮道中断之由’。”

朔雪吞关万马嘶,羽书星夜入金墀。

三堡烽烟沉断壁,孤城鼓角咽寒澌。

驿马毙途冰溅血,将军援笔泪沾髭。

不是君王轻社稷,北风吹急未敢迟。

北境的寒风卷着雪粒,像无数冰棱子抽打着紫宸殿的窗棂,发出 “噼啪” 脆响,连殿角的铜鹤都被冻得缩着脖颈。御书房的地龙烧得再旺,也挡不住从门缝钻进来的寒气,萧桓披在肩上的玄狐裘领早已结了层薄霜,霜花随着他的呼吸忽明忽暗。

“陛下!大同卫八百里加急!” 李德全抱着个裹着三层油布的竹筒,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闯进殿来,靴底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拖出两道蜿蜒的湿痕,还带着雪地里的泥点子。那竹筒是玄夜卫特制的传讯筒,半尺来长的铜皮筒身冻得发白,筒口插着的三根鸡毛被雪水浸得沉甸甸的,蔫蔫地贴在筒壁上,尾端还沾着塞外的沙砾、草屑和没化的冰碴,一看便知是从千里风雪里闯过来的。

他 “噗通” 跪在冰凉的地砖上,膝盖撞得金砖闷响,双手把竹筒捧得老高,胳膊都在发颤,声音又急又哑:“宣府驿丞差人飞报,这是从云州溃兵怀里抢出来的!过居庸关时换了第三匹快马,前两匹都跑毙在雪地里了,驿卒抱着竹筒在雪窝里滚了半里地,才追上接应的人!”

萧桓抬手接过竹筒,指尖刚触到筒身就打了个寒颤,铜皮冻得像块冰砣子,寒气顺着指缝往骨头里钻。他一层层解开油布,最外层的油布已冻得发硬,第二层沾着黑泥和雪渍,最里层的桑皮纸卷从筒中滚落时,“哗啦” 一声掉下一捧碎冰碴,在御案上砸出细碎的响声,转眼融成一小滩水,顺着案边的木纹蜿蜒流下。

牛皮封套上 “八百里加急” 的朱印被雪水浸得发暗,边缘磨出毛茸茸的纸絮,显是驿卒在风雪里换手时攥得太紧,指痕深深嵌在纸纹里,连带着封套边角都卷了毛。萧桓的指腹抚过那些深浅不一的指痕,忽然想起当年亲征时,士兵们攥着刀柄的手也是这样青筋暴起 —— 这封急报,是用命托过来的。

拆开封套的刹那,一股风雪的寒气混着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急报是用麻纸写就的,墨迹被颠簸的马蹄震得晕染,又冻成冰壳,字迹潦草如惊鸿掠影,显然是在飞驰的马背上仓促而就。萧桓凑近烛火细看,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却字字泣血:

“北元新汗也先亲率三万铁骑,十月初三破云州左翼,两日连克靖安、永宁、威远三堡。敌携新造破城锤,夯土墙崩裂如碎瓦,守堡弟兄无一生还。今已抵大同卫城下,箭簇如蝗,日夜猛攻,城砖崩裂三十余处,垛口尽毁。边军箭矢将尽,每卒仅余三矢;粮道被敌游骑截断,城中存粮不足五日。恳请陛下速发援兵,迟则城破,大同卫危矣!”

落款是 “大同卫指挥使周昂”,最后一个 “昂” 字的捺笔拖得极长,墨色深重如凝血,像是笔尖蘸了血才写完。萧桓捏着急报的手指猛地收紧,冻硬的纸页边缘割得指腹生疼,他盯着 “三万铁骑” 四字,眉头拧成疙瘩 —— 前几日五军都督府递上的边报还说 “北元诸部互攻,暂无南侵迹象”,怎么短短半月,竟冒出个 “新汗也先”,还能瞬间整合三部铁骑?

“这破城锤……” 萧桓指尖点在 “新造破城锤” 几字上,声音低沉,“北元向来只有弯刀弓箭,何来打造破城锤的铁料与工匠?” 李德全在旁喘着粗气,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打开竟是半块冻硬的麦饼,饼身带着牙印,边缘结着冰碴:“陛下,这是从云州溃兵怀里找到的。那哨骑中了三箭,死前还攥着这饼,宣府驿丞说他揣了三天,硬得能砸开冰面,却没舍得咬一口,想留着到京师给陛下看……”

“北元的破城锤是铁制的,足有千斤重,” 李德全用冻得发红的手背抹了把脸,眼泪刚滚到腮边就结了层薄冰,声音哽咽得像被寒风堵住,“云州三堡的夯土墙本就年久失修,墙皮掉得能看见里面的碎砖。去年谢大人查边时,在奏报里红笔圈着‘三堡需增修城防三丈,补砖十万块’,可户部批文压了半年,只说‘国库支绌,来年再议’。”

他吸了吸鼻子,喉结剧烈滚动,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后怕:“守靖安堡的百户张勇,是从大同卫小兵熬上来的,家里还有八十岁老娘。破城锤砸塌城门时,他抱着炸药包就冲进敌阵,轰隆一声响,连人带锤炸成了碎片,堡子才算多守了半日…… 最后撤出来的士兵说,张百户炸飞前还喊‘告诉俺娘,儿子没丢人’。”

萧桓望着御案上摊开的大同卫舆图,图上用朱砂标着 “云州左翼三堡互为犄角,可守半月”,墨迹还带着新研的松烟香,显然是上月刚更新的,如今却成了 “两日连克” 的笑话。他指尖划过 “云州至大同卫百里” 的标记,指腹蹭过图上标注的 “密林”“峡谷”—— 这些本是伏击要道,北元铁骑却如入无人之境,两日奔袭百里,这速度快得像背后长了眼睛。

“不对……” 他喃喃自语,眉头拧成疙瘩,指节捏得发白,“前月五军都督府的边报还说‘北元诸部在漠北混战,云州左近无大股骑兵’,怎么突然就冒出三万铁骑?还带着破城锤?这铁料从哪来?谁在给他们引路?”

“边报为何迟滞?” 萧桓猛地抬头,目光如炬,扫过李德全发白的脸,“云州初三遇袭,今日初七才到京师,八百里加急昼夜兼程,两日夜便能到,为何迟了整整两日?” 李德全缩了缩脖子,声音发颤:“驿卒在宣府换马时哭着说,过宣府卫时被同知赵显的人拦住,硬要开箱查验,耽搁了半日;过居庸关时,守关千户张成说‘没兵部勘合不能放行’,又拖了一夜,直到驿卒跪出血来,才放他们过关……”

“勘合?” 萧桓冷笑一声,声音里淬着冰,“八百里加急凭鸡毛信、铜制传讯筒即可通行,本朝百年未有‘验勘合’的规矩!” 他抓起案上的边报,狠狠摔在舆图上,“这张成是谁的人?” 李德全咬着嘴唇,半天不敢出声,最后才喏喏道:“那千户是英国公张懋的远房侄子,去年刚从锦衣卫调去守关……”

话未说完,萧桓已一脚踹翻了脚边的暖炉,铜炉 “哐当” 撞在金砖上,火星溅起半尺高,落在冰冷的地砖上瞬间熄灭,只留下几缕青烟。他胸口剧烈起伏,盯着舆图上 “大同卫” 三个字,指腹重重按下去:“好个‘验勘合’!这是要眼睁睁看着大同卫城破!”

窗外的风雪更紧了,卷着呜咽声拍打窗纸,像是北境阵亡将士的魂魄在哭诉。萧桓盯着舆图上 “大同卫至京师八百余里” 的标记,指腹一遍遍摩挲着沿途的驿站 —— 八百里加急跑了三天,援兵就算此刻出发,快马加鞭也需五日才能到,可周昂的急报明明白白写着 “粮尽矢绝,城破在即”,大同卫的弟兄们能在冰天雪地里撑过五日吗?

“传旨!” 萧桓猛地起身,龙袍下摆扫过御案,案上的笔洗 “哗啦” 翻倒,清水泼在舆图上,在 “大同卫” 三个字上晕开一片深色,“五军都督府即刻调京营三万精锐,选最壮的战马,配最好的甲胄,由威远伯李穆统领!玄夜卫指挥使沈炼率缇骑五百先行,带足火箭火药,务必五日之内抵达大同卫城下!”

他的目光扫过户部送来的粮册,声音愈发沉厉:“粮草由户部直运,从京师内帑先拨十万石,命沿途驿站‘人歇马不歇’,每五十里换马,每百里设暖汤点,谁敢延误军情,就地斩立决,首级传示各驿!”

内侍捧着圣旨刚要退下,萧桓又道:“取都察院印来!” 他从龙案抽屉取出那枚鎏金铜印,印柄上的 “都察院印” 四字在烛火下闪着冷光,“再拟一道旨意,命谢渊即刻携印奔赴宣府卫,查三件事:一查云州遇袭为何边报迟滞三日,是谁扣了急报;二查粮道为何一触即断,是不是有官员通敌卖粮,或是克扣军饷;三查居庸关千户张成验勘合延误之罪,审出幕后主使!”

他将铜印重重按在圣旨上,印泥鲜红如血:“告诉谢渊,凡牵涉官员,无论勋贵平民,不必请旨,当场锁拿!玄夜卫缇骑听他调遣,必要时可调动宣府卫边军,朕给他撑腰!”

烛火在萧桓眼中跳动,映着舆图上蜿蜒的边境线,那线外是呼啸的风雪与铁骑,线内是嗷嗷待哺的孤城 —— 这场仗,不仅要打退北元的铁骑,更要撕开朝堂上盘根错节的黑幕。

谢渊前日刚从大同卫查粮饷回京,那份奏报还压在御案的镇纸下,边角因频繁翻阅微微卷起。萧桓伸手抽出奏报,泛黄的麻纸上,谢渊的字迹工整如刀刻,在 “边军箭矢仅存三成,甲胄破损者过半” 处,用朱笔重重画了道波浪线,旁边批注:“臣亲验库房,矢杆多虫蛀,甲胄无完整者十之六,恳请户部年内补拨箭矢五万支、甲胄两千副,迟则恐误战事。”

墨迹已干,却透着彼时的焦急。萧桓想起当时看奏报时,户部尚书正跪在阶下哭穷,说 “南疆赈灾刚拨三十万两,实在腾不出余钱”,他便想着年后春耕结束,从漕粮盈余里匀出款项,没承想这 “等得起” 的念头,竟成了此刻剜心的悔。奏报末尾,谢渊用小字批注:“宣府卫同知赵显似与北元部落有私贸,臣查得近三月粮车过境,每车短少五石,问则以‘雪天损耗’搪塞,已命玄夜卫缇骑暗查其往来账目。”

“赵显……” 萧桓念着这个名字,指尖点在舆图上的宣府卫,那里正是大同卫粮道的咽喉。北元铁骑能精准截断粮道,边报能迟滞三日,绝不是 “延误” 二字能解释的。他忽然想起周昂去年述职时的模样,那武将跪在丹陛上,甲胄上还沾着北境的沙砾与霜花,声音洪亮如钟:“陛下放心,大同卫的弟兄们就算冻成冰雕,手里的矛也绝不会弯,定不让北元踏过城墙一步!”

可现在,冰雕未化,铁骑已至。萧桓仿佛能看见城墙上那些攥着断矛的身影,他们的甲胄裂着口子,露出冻得青紫的皮肉,却仍死死盯着城下的狼烟,目光一次次望向南方 —— 那是京师的方向,是他们盼援兵的方向。

李德全捧着圣旨退下时,靴底在金砖上轻响,像怕惊扰了御书房的凝重。萧桓望着那封插着鸡毛的急报,纸页被冻得硬邦邦,边缘卷着毛边,他伸出手指,一点点将褶皱抚平。墨迹与冰痕交织的纸页上,仿佛能看见周昂在颠簸的马背上奋笔疾书的模样:寒风掀着他的战袍,冻裂的指尖握着笔,每写一字都要呵口热气;能看见云州三堡崩裂的城墙下,士兵们用身体堵住缺口,鲜血在雪地里开出红梅;能看见雪窝里冻毙的哨骑,怀里还揣着没送出去的军情……

他提起朱笔,笔锋饱蘸浓墨,悬在纸页上空片刻,重重落下:“援兵五日必至,大同卫,撑住!” 最后一个 “住” 字的捺笔拖得极长,墨色深重,落在冻硬的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像极了滴在雪地里的血。

窗外的风雪更紧了,拍打着御书房的门,“砰砰” 声像无数马蹄在逼近,又像无数冤魂在叩门。萧桓走到窗前,望着漫天风雪覆盖的天地,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城墙,哪里是归途。他忽然明白,北境的雪,早已越过长城的烽燧,穿过朝堂的帷幕,落在了紫宸殿的御案上。

这场仗,从来不止是与北元铁骑的厮杀。城墙上的断矛要挡外敌,朝堂上的利刃更要斩内奸 —— 那些克扣军饷的蛀虫,那些延误军情的败类,那些私通敌寇的奸佞,才是比破城锤更凶险的暗箭。萧桓握紧拳头,指节在风雪中泛白,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着舆图上蜿蜒的边境线,也映着一场内外夹击的硬仗,才刚刚开始。

片尾

《大吴会典?边军志》 载:“德佑三十七年冬,北元新汗也先破云州三堡,叩大同卫,‘边军以血肉搏城,矢尽则用石,石尽则用刀,周昂身先士卒,中三矢仍登城督战’。京师援兵五日至,玄夜卫沈炼先率轻骑破敌粮道,威远伯李穆主力继至,内外夹击,北元退走。谢渊查得‘宣府同知赵显私通北元,泄粮道虚实;居庸关千户延误军情,皆斩’。”

卷尾

《大吴史?德佑本纪》 论曰:“北境之急,非独北元之强,亦因边备之弛、吏治之弊。萧桓于御书房临危决断,调援兵固城防,遣谢渊涤积弊,‘外拒强敌,内清奸佞’,方保大同卫不失。急报之泣血,非仅述战事之烈,亦揭官场之腐;援兵之神速,非仅赖将士之勇,亦显君心之明。

史称‘德佑之世,北境屡危而终安者,在君有决断之明,臣有涤荡之勇,军有死战之忠’。大同卫一役,虽未大捷,却揪出内奸、整饬边备,为日后北境安宁埋下伏笔,此亦‘危中有机’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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