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宅小院死寂如墓。陈默蜷在冰冷的地面,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后的刺痛,肺腑里仿佛还残留着阳世道门符箓那灼热刚阳的余烬。皮肤上被灼伤的痕迹在幽冥阴气的侵蚀下非但没有愈合,反而泛起一种诡异的、如同烙印般的暗金色焦痕,与周围青黑的冻伤交错,构成一幅狰狞的受难图。
识海混沌,阳世最后所见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在灵魂深处——母亲枯槁绝望的脸,无声呼唤的口型,还有那道撕裂夜幕、带着毁灭气息的金光符箓。道门……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右眼深处那点银芒在昏暗中明灭不定,凶戾得如同受伤的孤狼。
就在这时,院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
没有脚步声,只有一股冷冽幽香悄然弥漫,瞬间压过了血腥和焦糊味。一道红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立在门边阴影里,正是阎小罗的贴身侍女红袖。她依旧面无表情,眼神淡漠得像两口深井,映不出丝毫情绪,只在他身上那几处触目惊心的暗金灼痕上略微停顿了一下。
“公主令。”红袖的声音毫无起伏,如同冰珠落玉盘。她屈指一弹,一点寒星射向陈默。
陈默几乎是本能地抬手接住。入手冰冷刺骨,是一枚小巧的深黑色玉简。玉简表面光滑,入手瞬间,一股冰冷的神念便强行贯入他混乱的识海:
> **忘川河底。往生花。取之复命。**
>
> **——阎小罗**
命令简短至极,没有任何解释,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冰冷的枷锁,瞬间套上脖颈。忘川河?陈默心头猛地一沉。那不是寻常阴魂洗涤罪孽、沉沦苦痛的禁忌之地吗?河底?往生花?闻所未闻!
红袖仿佛看穿了他瞬间的惊疑,又是一物抛出。这次是一个巴掌大小、通体剔透如冰晶的玉瓶,瓶内盛放着几片薄如蝉翼、边缘流转着淡淡银芒的雪白花瓣。
“冰狱幽莲蕊。”红袖的声音依旧平淡,“公主赐下。服之可暂镇阳火灼伤,亦能助你抵御片刻忘川蚀魂之力。”她顿了顿,那毫无波澜的目光终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警告的意味,“忘川河底,非善地。水流沉滞,暗藏往生漩涡,触之即入轮回,永世不得解脱。河底淤泥中更有万年怨毒所化水鬼,凶戾无比,尤擅惑心拖拽。公主言:花生于河心最深处,白骨为基,怨念为壤,花开三瓣,其色如血,花蕊含一点先天不灭灵光。取花时,以阴力护持花根,断不可伤其灵光。否则……”她没有说完,但未尽之意比忘川的河水更冷。
冰狱幽莲蕊?陈默盯着手中那散发着惊人寒气的玉瓶。这东西绝非凡品,价值恐怕远超他这“赘婿”的命。公主为何突然赐下?仅仅是为了让他完成任务?还是……对他这身被阳世道法所伤的狼狈模样,有那么一丝微不可察的……在意?
这个念头刚起就被他自己掐灭。荒谬。他不过是一件趁手或即将废弃的工具罢了。他扯动嘴角,牵扯到脸上的灼伤,又是一阵钻心的痛。没有犹豫,他拔开瓶塞,一股极致的寒意瞬间弥漫开来,连空气都凝结出细小的冰晶。他仰头,将瓶中那几片冰晶般的花瓣倒入口中。
“嘶——!”
花瓣入口即化,没有味道,只有一股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流轰然炸开!这股寒流并非纯粹的冰冷,它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包裹住他体内肆虐的阳火灼伤。那如同烙印般的暗金焦痕处,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灼热的刺痛感如同被投入冰海,迅速被压制、冻结。更有一股清流直冲识海,将阳世遭遇带来的混乱与暴戾强行抚平,带来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然而,这“治愈”的过程同样痛苦!冰莲蕊的寒气霸道无比,在冻结阳火的同时,也疯狂侵蚀着他本就偏阴寒的躯体。血液似乎要凝固,经脉被冻得僵硬,体表迅速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极寒与阳火在他体内形成短暂的、更剧烈的拉锯,痛得他浑身肌肉紧绷,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冷汗刚渗出就被冻结成冰珠滚落。
红袖冷漠地看着他承受这冰火两重天的酷刑,如同看着一块石头被雕琢。直到陈默体表的白霜逐渐稳定,不再加厚,身上那些暗金灼痕也黯淡下去,她才再次开口,声音毫无波澜:“此花关系公主……一件旧疾。务必取回。若失手……”她没再说下去,但那漠然眼神里的意味比任何威胁都清晰——他这枚棋子,也就彻底失去了存在的必要。
旧疾?陈默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上还凝结着冰霜,遮住了右眼深处剧烈翻腾的情绪。原来如此。难怪会赐下如此珍贵的冰莲蕊。他这条命,终究是系在公主的“旧疾”上才有了一丝价值。
工具。一个能下河的工具。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自嘲和某种更深沉东西的火焰,在冻结的心湖底下悄然燃起。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覆盖着薄霜、指节处还残留着暗金烙印的手掌。这双手,刚刚还在阳世徒劳地伸向那扇亮着灯的窗。
他慢慢收拢手指,指骨发出轻微的、如同冰裂般的脆响。
“知道了。”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两块冰在摩擦,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寒。
红袖似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不再多言,身影悄然后退,如同融入阴影的红绸,消失在小院门外。
院门无声合拢,将最后一丝来自外界的微光隔绝。
小院内只剩下彻骨的阴寒和陈默粗重的、带着冰碴的喘息。他撑着冰冷的地面,一点点站起身。冰莲蕊的药力还在体内奔涌,压制着阳火,也冻结着更多属于“人”的东西。他走到角落里那面布满蛛网裂痕的铜镜前。
昏黄的镜面里,映出一张脸。左脸是被阳火灼烧后又被阴寒冻结的暗金烙印,右脸是幽冥之力侵蚀留下的青黑死气。右眼银芒幽幽,如同鬼火。左眼……那点属于活人的深黑,在冰霜覆盖下,似乎又黯淡了几分。
他伸出手指,冰冷的指尖轻轻碰触镜面里那张非人的面孔,沿着那狰狞的伤痕轮廓缓缓划过。
工具?棋子?
他咧开嘴,镜中的倒影也露出了一个同样冰冷、毫无温度的笑容,扭曲而诡异。
“呵……那就看看,这枚棋子,能搅起多大的浪吧。”他低声自语,声音在死寂的阴宅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
忘川河底,往生花……公主的旧疾?
他握紧了拳,体表的薄霜簌簌落下。右眼那点银芒,在昏暗中亮得瘆人。
一个刚从阳世被驱逐、浑身是伤的“半人半鬼”,正要踏入地府最凶险的禁地之一。这与其说是任务,不如说是另一场精心设计的死亡考验。
但他别无选择。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唯一的活路,就是啃噬掉所有挡在前面的骨头,哪怕那骨头属于深渊本身。
他最后看了一眼铜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转身,拖着一身寒霜与伤痕,融入了门外更加深沉浓重的幽冥黑暗之中,朝着那传说中沉沦万魂、连阎罗都讳莫如深的忘川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