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热,沈浪和苏晚晴确定关系已经有小半年的时间了。“运动”也已经开始。
沈浪推着自行车,走在浓密的树下,车轮碾过军区大院门口的水泥地。
一阵风吹来,树叶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声响。沈浪深吸一口气,让紧张感得到了一丝缓释。
自行车后架上,用网兜和草绳精心捆扎的礼物稳稳当当:两条“中华”,两瓶贴着红标的“茅台”,包在油纸里的茶叶、一斤大白兔奶糖、一个大个的哈密瓜,还有一小块用厚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肋条肉,鲜红的瘦肉纹理透过薄薄的纸层隐约可见。
这些礼物,在眼下不是一般人家能拿得出来的,是真正压秤的“硬通货”。
门岗里,一个年轻卫兵,帽檐下那双警惕的眼睛像探照灯般扫了过来,锐利地钉在沈浪身上。
“同志,找谁?”卫兵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沈浪停下脚步,习惯性地抬手去摸口袋里的工作证。
指尖刚触到那硬邦邦的塑料壳,不知怎地手一滑,只听“啪嗒”一声轻响,一枚小小的、亮锃锃的金属徽章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那徽章中心,一只齿轮和一把钢钎交叉的图案清晰无比,正是红星轧钢厂醒目的标志。
他弯腰捡起,动作不疾不徐,指腹在徽章冰冷的金属表面轻轻抹过,擦掉并不存在的灰尘。
他抬起头,迎着卫兵审视的目光,声音平稳得像轧钢厂里那些巨大齿轮咬合时发出的低沉节奏:“我找苏晚晴同志。设计院的。”
那枚小小的厂徽仿佛带着某种无声的分量。
卫兵的目光在那熟悉的厂徽图案上停留了一瞬,又快速扫过沈浪洗得发白但依旧挺括的旧军装上衣(领章位置空着),最后落在他那张棱角分明、没有丝毫慌乱的脸上。
年轻的卫兵点了点头,侧身让开了通道:“进去吧。”
沈浪推着车,车轮碾过院内清扫得更干净的路面。
在一栋门前台阶被扫得不见一丝雪痕的小楼前,他停下。
刚支好自行车,那扇漆成深绿色的、厚重的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苏晚晴穿着一件米白色长裙,看见沈浪,眼睛里露出一丝欣喜和一丝紧张。
她快步走下台阶:“怎么才到?快进来!”说话间,她已自然地伸手帮沈浪去提那网兜里沉甸甸的肋条肉。
“没事,风稍微有点大,骑得慢了点。”沈浪笑了笑,没让她接手那最沉的肉,只把装着茶叶和奶糖的网兜递给她,自己提着烟酒、水果和肉。他踏上台阶时,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
客厅里混合着淡淡的茶香和旧书报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的陈设简洁庄重。
靠墙是一溜刷着深色清漆的书柜。一张宽大的枣红色木茶几占据中央,上面摆着一套白瓷茶具。
墙角的五斗橱上,一台“牡丹”牌收音机正播放着字正腔圆的新闻广播,音量开得很小。
沙发对面墙上,挂着一幅笔力遒劲的书法卷轴,写的是“为人民服务”。
苏晚晴的母亲,一位穿着深灰色短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妇人,正在桌子上摆放糕点。
她闻声抬起头,脸上立刻绽开温和的笑意:“是小沈来了?快坐快坐!”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作势要起身张罗茶水。
“阿姨您好,打扰了。”沈浪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微微欠身问好。
他的目光随即投向客厅正中央那张宽大的双人沙发。
沙发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穿着驼色短袖的老人。
老人的背挺得很直,尽管岁月在脸上刻下了深刻的痕迹,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亮锐利,此刻正透过老花镜片,平静地、带着一种久居人上者特有的审视意味,落在沈浪身上。
他是苏晚晴的父亲,苏振邦,一位早已退居二线却依然在特定圈层里拥有无形话语权的老同志,早年也是行伍出身。
“爸,这就是沈浪。”苏晚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苏伯父您好。”沈浪迎上那道目光,不卑不亢地微微鞠躬。
苏振邦点了点头,下巴抬了抬,示意沈浪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他端起自己面前那只白瓷茶杯,杯口升腾起袅袅热气。
他轻轻啜了一口,放下茶杯时,那轻微的磕碰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坐吧,小沈同志。”苏振邦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稳,“晚晴常提起你。红星轧钢厂保卫科科长?嗯,担子不轻。”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沈浪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却熨烫得异常平整的旧军装,以及他端坐时那笔挺如松、纹丝不动的姿态,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现在这个形势,”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墙角那台兀自发出播音声的收音机,“……很复杂啊。年轻人在这样的位置上,尤其需要站稳脚跟,看清楚方向。”
他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着,“既要讲原则,也要讲方法。一步踏错,影响的不只是自己。”
话语点到即止。苏母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苏晚晴站在沈浪沙发侧后方,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子的流苏。
沈浪挺直了背脊,脸上没有丝毫被敲打的慌乱。
他迎着苏振邦审视的目光,声音清晰而沉稳:“伯父说得是。形势确实复杂。厂里几千号工人要吃饭,机器要运转,生产秩序和安全稳定是重中之重。我理解自己岗位的责任,”他的目光坦诚而坚定,“保卫科的工作,核心就是保障生产安全,维护厂区秩序,不让任何干扰生产、损害国家财产的行为得逞。这一点,任何时候都不能含糊。”
苏振邦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那锐利的审视似乎淡去了一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探究。“听晚晴说,你当过兵?哪个部队下来的?”
“是,伯父。”沈浪的回答干脆利落,“原属高原军区xx师xx团。六二年,在克节朗河谷那边打过仗。”他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极其平常的事,但“克节朗河谷”这几个字,却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让苏振邦和苏母的目光瞬间都凝住了。
那是那场短暂而激烈的高原反击战中最关键、最惨烈的战场之一。
苏振邦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哦?克节朗河谷……那地方,不好打啊。冰天雪地,山高路险。你们团……打得硬气!”
“是,老团长带着我们,啃下了最难啃的骨头。”沈浪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和敬意,“我们团是尖刀,负责穿插……任务完成了,但……”他停顿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牺牲的具体数字,只是简单道,“后来负了点伤,就转业回地方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靠近心脏的一个位置。
苏振邦的目光锐利地捕捉到了这个小动作。
他沉默了几秒钟,再开口时,语气里那份无形的压力似乎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袍之间才有的、带着沉重理解的共鸣:“都是好样的。枪林弹雨里滚过的人,骨头是硬的,心里那杆秤,分量也重。”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现在在保卫科,也是守阵地。守好厂子,就是守好后方。”
沈浪郑重地点了点头:“伯父说得对。阵地在哪里,责任就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