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9月,武汉长江江面蒸腾着初秋的热浪。
齐振国站在施工中的桥墩上,手中的铆钉枪重达十八斤,震得他虎口发麻。脚下三十米处,混浊的江水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树枝和泡沫,在钢围堰外形成一个个漩涡。
\"第七十二根。\"他抹了把脸上的铁锈和汗水,朝对面喊道。铆钉烧得通红,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橘色弧线,被桥那头的女铆工林秀兰稳稳接住。
\"收到!\"林秀兰的声音穿过钢铁骨架传来。她蹲在悬空的脚手架上,安全绳勒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怀孕四个月的事,她还没告诉任何人。
铆钉枪再次轰鸣。齐振国看着那颗烧红的钢钉被气压锤砸进钢板,溅起的火星落在林秀兰的帆布工装上,烫出几个焦黑的小洞。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调整了下护目镜的位置。
\"齐总工!\"技术员小张从爬梯探出头,\"苏联专家说今天的垂直度偏差超过三毫米!\"
齐振国望向江心。那里停着苏联顾问团的白色汽艇,马卡洛夫正用望远镜观察着施工面。老专家的灰胡子在阳光下像团铁丝,手里攥着本蓝色封皮的施工规范。
\"告诉他,\"齐振国把铆钉枪换到左手,\"中国人的长江,苏联人的标准尺量不准。\"
正午的工棚里,林秀兰终于解开了安全绳。她悄悄揉了揉后腰,那里有块巴掌大的淤青——昨天在铆接钢梁时,一根脱落的螺栓砸中了她的后背。
\"喝点绿豆汤。\"齐振国递来搪瓷缸,缸底沉着几颗红枣。他目光扫过妻子工装下摆——那里有块新洗掉的油渍,形状像只展开翅膀的鸟。
林秀兰突然抓住他的手:\"你摸。\"她将他的手掌按在自己腹部,\"今早第一次踢我,就在你打第七十二根铆钉的时候。\"
齐振国的手僵住了。远处传来铆钉枪的轰鸣,像是某种奇特的胎动。他想起父亲留下的日记里写着:1937年钱塘江大桥合龙时,母亲也在施工现场怀上了他。
\"明天别上桥了。\"他低声说。
\"不行。\"林秀兰系紧安全帽,\"苏联人说女工不能参与铆接,我偏要让他们看看。\"
下午三点,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袭击了江面。
齐振国在钢梁间奔跑检查,雨水在钢板上形成细小的瀑布。他突然停住脚步——第六十三号节点处,三颗铆钉的钉头呈现出不正常的暗红色。用手指一摸,指腹立刻沾上铁锈般的粉末。
\"伪劣品。\"他对着对讲机吼道,\"暂停所有铆接作业!\"
马卡洛夫的汽艇冒着暴雨靠岸。老专家跳上平台时,手里拿着本湿透的台账:\"这批铆钉是鞍钢特供的!\"
\"但腐蚀速度不正常。\"齐振国掰开一颗铆钉,断面露出蜂窝状气孔,\"像是...\"
\"像是掺了硫铁矿渣。\"林秀兰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手里拿着化验单,\"我在医务室用试剂测过了。\"
马卡洛夫脸色变得铁青。他翻开那本蓝色规范,其中一页被撕掉了半截——正是关于含硫量超标铆钉的应急方案。
雨越下越大。齐振国望向江对岸,隐约看见几个穿雨衣的人影正在材料堆场翻找什么。其中一人的雨帽被风吹开,露出财务处刘德海那张圆脸。
暴雨夜的物资仓库,手电筒光束刺破黑暗。
齐振国翻找着铆钉进货单,纸张上的水渍晕开了部分字迹。突然,他的手指停在某张单据的边角——那里有个模糊的红色指印,指纹纹路间残留着黑色油墨。
\"财务处的打印台油墨。\"林秀兰轻声说。她脸色苍白,右手下意识按着小腹,\"刘德海上周刚领过两盒。\"
手电筒光扫过货架,照亮几箱未拆封的铆钉。齐振国撬开木箱,发现内层包装纸上印着\"昭和制钢所\"的浮水印。这些日本战时的劣质铆钉,不知怎么混进了鞍钢的货箱。
\"齐总工!\"技术员小张冲进来,手里攥着半张烧焦的纸,\"材料科刚起火,有人想烧台账!\"
纸片上残留的数字让齐振国瞳孔骤缩——\"\",正是林秀兰确诊怀孕的日期。这不是巧合,有人刻意在针对他们夫妇。
江心施工现场,钢梁吊装作业被迫中断。
马卡洛夫在图纸上划着红线:\"必须全部更换!按苏联标准——\"
\"来不及了。\"齐振国拍出本泛黄的《中国铁路桥梁史》,翻到1937年钱塘江大桥那页,\"当年日本人轰炸后,先父用桐油浸泡铆钉应急。\"
老专家气得胡子发抖:\"这是长江!不是你们乡下的小河沟!\"
争吵声被突如其来的警报打断。广播里喊着\"医务室紧急呼叫\",齐振国转身就跑。穿过摇晃的施工栈桥时,他看见林秀兰常坐的那段钢梁上,有片新鲜的血迹。
医务室里,军医正在给林秀兰注射。她身下的白床单红了一大片,手里却还攥着根铆钉样本。
\"先兆流产。\"军医低声道,\"她坚持要自己取样化验...\"
齐振国握住妻子的手,发现她指甲缝里嵌着某种绿色粉末。林秀兰虚弱地笑了:\"是氧化铬...苏联人用来...防腐蚀的...\"
午夜的技术室里,显微镜下的铆钉切片呈现诡异纹路。
\"这不是普通劣质品。\"苏联材料专家克拉芙琴科推了推眼镜,\"有人故意在冶炼时加入硫铁矿渣和...等等。\"
她突然切换成俄语惊呼。齐振国凑近目镜,看见金属结晶中嵌着微型金属粒——放大两百倍后,能辨认出那是美军b29轰炸机的残骸碎片。
\"1944年汉阳遭轰炸时的弹片。\"齐振国声音发紧,\"有人收集这些废金属回炉...\"
技术室的门突然被撞开。王铁柱满脸是血地冲进来:\"老齐!刘德海在销毁材料时被抓住了!他腰间别着美军工兵刀!\"
江风呼啸的审查室里,刘德海的辩解苍白无力。
\"我只是...想节约成本...\"他圆脸上的油汗在灯光下反光。
齐振国摔出那本1937年的桥梁史:\"你父亲是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的吧?当年钱塘江大桥的劣质钢材,就是他经手的!\"
刘德海突然狂笑起来,笑声中夹杂着几个英文单词。当他被押走时,齐振国注意到他皮鞋底沾着绿色粉末——和林秀兰指甲缝里的一模一样。
1957年9月25日,武汉长江大桥进入最后合龙阶段。
齐振国站在江心主桥墩上,手中的铆钉枪被晒得发烫。在他脚下,混浊的江水奔涌而过,将施工时掉落的钢屑和汗水全部吞没。远处岸边的广播里,正播放着苏联专家撤离的消息。
\"准备最后一颗铆钉!\"他朝对面喊道。
林秀兰站在桥的另一端。产后才三个月的她,腰间别着个用红布缝制的婴儿背带,里面熟睡的女婴小手紧握着枚迷你铆钉模型。她举起烧红的钢钉,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
铆钉枪的轰鸣声惊醒了孩子。女婴哇哇大哭,哭声与铆接声、江涛声、欢呼声混在一起,成为这座大桥最独特的合龙乐章。
三个月前的病房里,林秀兰正在病床上演算数据。
\"桐油浸泡法可行。\"她将计算本递给齐振国,纸页上还沾着分娩时的血迹,\"但需要加入5%的石棉纤维增加韧性。\"
病房窗外,马卡洛夫正在指挥拆除苏联带来的施工设备。老专家临走前,偷偷在窗台上留了本蓝色封皮的笔记——里面用红笔圈出了所有关于铆钉防腐的关键参数。
\"孩子叫什么?\"齐振国突然问。
林秀兰望向窗外正在合龙的大桥:\"就叫'桥'吧,齐桥。\"
此刻,齐振国抚摸着最后一颗铆钉的钉头。这颗特制的钢钉里,熔铸了从汉阳钢厂废墟收集的弹片、苏联专家留下的不锈钢丝、还有林秀兰计算用的那支钢笔尖。
铆钉枪最后一次轰鸣。当钢钉完全嵌入桥体的瞬间,整座大桥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在阳光下微微颤动。岸边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但齐振国只听见背带里女儿咿呀的学语声。
马卡洛夫站在返程的汽艇上,用望远镜看着这一幕。老专家摘下眼镜,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在他脚边,那本蓝色施工规范不知何时被撕去了最后一页——上面原本写着\"禁止孕妇参与高空铆接作业\"。
夜幕降临时,齐振国独自来到桥中央。他掏出父亲留下的怀表,表盖内侧刻着1937年钱塘江大桥的惨状。如今,这块表终于可以安息了。
江风吹来婴儿的啼哭。他转身看见林秀兰抱着孩子走来,女婴手里攥着的铆钉模型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看,\"林秀兰指着远处,\"我们的铆钉。\"
长江两岸,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每一盏灯下,都有人在讲述这座大桥的故事。而那些深埋在钢铁骨架中的铆钉,将永远沉默地守护着这个国家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