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表老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是上级指示。\"
老雷的武装带扣上多了枚新勋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拍了拍车头的钢板,金属发出沉闷的回响:\"从今以后,每一台机车都是宣传阵地。\"
齐振国沉默地点头,目光却落在车头底盘的螺栓上——那是按他弟弟齐卫国留下的钒合金配方特制的,如今被一层鲜红的油漆覆盖。
深夜,机车厂资料室
齐振国借着台灯的微光,翻检着被退回的设计图纸。每一页的边角都盖着\"技术修正\"的蓝章,但实际改动的地方都用红笔圈出,旁边写着相同的批注:\"不符合当前精神\"。
他抽出其中一张传动系统图纸,在灯光下微微倾斜——纸背透出几道轻微的划痕,是被人用针尖刻下的德文数据。父亲当年的笔迹。
门外传来脚步声,齐振国迅速将图纸卷起,塞进工作服的袖管。进来的是老技工周师傅,手里拎着两瓶橘子汽水。
\"听说你要调去株洲?\"周师傅递来一瓶汽水,玻璃瓶上凝结的水珠打湿了图纸边缘。
\"嗯,参与电力机车研发。\"齐振国轻声回答,目光扫过周师傅的左手——小指缺了半截,是十年前试制柴油机时被轧断的。
周师傅突然压低声音:\"走之前,去看看3号仓库的'废料'。\"
汽水瓶底贴着一张小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技术档案,第三箱。\"
3号仓库,凌晨
齐振国撬开生锈的锁,铁门发出刺耳的呻吟。仓库里堆满报废的零件,灰尘在月光下像雪片般漂浮。第三箱\"废料\"藏在最深处,上面盖着帆布,落满十年的灰。
掀开帆布的瞬间,齐振国的呼吸停滞了——箱子里是二十多本技术日记,最上面那本的扉页上写着:\"齐卫国,,攀枝花试验记录\"。
他翻开第一页,弟弟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
\"7月16日,钒钛合金第三次熔炼失败。苏联配方有问题,必须调整碳含量......\"
日记中间夹着几张照片,是东风型机车的早期试验场景。齐振国的手指突然停在其中一张上——背景里有个模糊的身影,正在黑板上写德文公式。那人穿着五十年代的铁路制服,背影与父亲惊人地相似。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技术没有路线,只有对错。\"
窗外突然闪过手电筒的光束,齐振国迅速合上日记。仓库外传来脚步声,他闪身躲到货架后,听见老雷的声音:\"......所有技术资料必须重新审查,不符合要求的全部销毁。\"
月光透过高窗,照在齐振国紧握的日记本上。封底粘着一枚生锈的道钉——正是他当年在成昆线上丢失的那枚。
1972年春,株洲电力机车厂
新落成的厂房里弥漫着绝缘漆的气味,齐振国站在还未组装的转向架前,指尖抚过冰冷的合金钢。技术员递来的生产清单上,\"硅整流器\"一栏被红笔划掉,旁边批注着\"暂用国产替代\"。
\"德国进口件全被扣在海关了。\"技术员小声道,\"说是要'破除洋迷信'。\"
齐振国望向窗外——试车线上停着刚下线的\"韶山1型\"电力机车,车头侧面新装的金属语录牌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睛发疼。牌子上\"工业学大庆\"五个字下面,是一排较小的铭文:最高设计时速80公里。
他摸出弟弟的日记翻到某一页:\"硅元件若用国产替代,效率损失37%\"。这行字下面,齐卫国画了个愤怒的感叹号,力透纸背。
\"齐总工!\"
车间主任匆匆跑来,手里捏着份电报:\"北京急电,要求所有新机车增加语录播音功能。\"
电报背面印着油墨未干的批文:技术革新必须为政治服务。
深夜,技术科保密室
齐振国拆开刚送到的木箱,里面是二十个贴着德文标签的纸盒——汉斯从西德秘密寄来的硅整流器。每个元件都用《人民日报》包裹,铅字标题恰好遮住了产品编号。
他正对照弟弟的日记检查参数,门锁突然转动。齐振国迅速将元件藏进语录牌样品箱,顺手抓起红宝书。
\"这么晚还学习?\"
进来的是林秀兰,白大褂下摆沾着新鲜的机油。她放下医药箱,从听诊器袋里抽出卷微缩胶片:\"你弟弟从攀枝花捎来的。\"
胶片在灯光下显现出东风型机车的改进图纸,每处修改都标注着德文术语。齐振国突然在角落发现一行小字:\"汉斯说,西门子已突破时速140公里\"。
林秀兰将胶片卷回听诊器:\"下个月要批判'唯生产力论',你小心。\"
她的手指在桌面上轻敲三下——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代表\"有监听\"。
语录牌安装现场
工人们正将录音机焊进机车操纵台,挤占了原本放置故障指示灯的空间。军代表老雷亲自调试着磁带,喇叭里传出铿锵有力的朗诵声:
\"人民铁路为人民...\"
齐振国趁乱检查硅整流器的安装情况,发现散热片被语录牌挡住大半。他摸出铜制道钉,在车体不起眼处刻下散热孔位置——钉尖传来的触感不对,钢板厚度比设计薄了0.5毫米。
\"齐总工!\"小张气喘吁吁跑来,\"试车时发现个问题...\"
年轻人递来的记录本上画着奇怪的波形图,齐振国一眼认出这是电流谐波——正是硅元件不匹配的典型特征。但在\"故障原因\"栏里,小张却写着:\"政治学习时间不足\"。
老雷踱步过来,皮带扣叮当作响:\"怎么样,我们的'政治车头'?\"
\"很有创意。\"齐振国合上记录本,\"建议在驾驶室增加《论持久战》标语。\"
军代表满意地离开后,小张从裤袋掏出个真正的故障报告:\"硅元件过热,已经烧了三组...\"
报告背面用铅笔写着:\"今晚仓库见\"。
报废零件仓库
月光从通风窗斜射进来,照亮地上铺开的图纸。小张和五个年轻技术员围成一圈,中间是用报废零件拼装的测试台。
\"我们偷偷做了对比实验。\"小张启动设备,示波器上立刻跳出两条曲线——德国元件的波形平滑如镜,国产替代品则像锯齿般起伏,\"效率差38%,和您弟弟记录的几乎一样。\"
齐振国从怀里取出汉斯寄来的元件:\"装上去。\"
年轻人操作时,他注意到墙角堆着十几个拆下的语录牌。每块背面都用粉笔画着不同的电路图——这些\"不务正业\"的年轻人,竟在政治标语的掩护下研究牵引电机控制算法!
\"齐工...\"小张突然压低声音,\"听说要恢复高考了?\"
示波器上的波形突然稳定下来,绿色的光带如丝绸般舒展。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功率计指针稳稳指向设计值——这一刻,技术的真理穿透了所有迷雾。
1977年冬,株洲机车厂试验车间
雪粒敲打着铁皮屋顶,齐振国望着试验台上那台被拆解的录音机——磁带卡槽里塞着张字条:\"今晚十点,废料场\"。这是半年来第三次收到这样的纸条。
他披上棉大衣走向废料场,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月光下,小张和十几个青年技术员正围着一台没有语录牌的机车忙碌,车头侧面的\"韶山2型\"字样被刻意磨平。
\"齐工!\"小张抹了把脸上的油污,\"我们改进了控制系统!\"
年轻人拉开车门,驾驶室里原本安装语录牌的位置,现在是一块自制的电子显示屏——数字不断跳动着:当前时速97公里。
\"用了您藏的德国元件,\"小张压低声音,\"还有您弟弟的算法......\"
齐振国抚摸着操作杆,指尖传来细微的震动。这不是政治运动的产物,而是纯粹的技术结晶——一台没有标语、没有录音机,只为速度而生的机车。
1978年春,技术研讨会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二十几位工程师传阅着份标着\"内部参考\"的日本新干线资料。军代表老雷的位置空着——上个月他已调任某地方铁路局\"学习班\"主任。
\"同志们,\"新来的技术处长敲敲茶杯,\"上级批准我们引进法国电机技术。\"
文件在桌上传递,齐振国注意到批文日期是1978年3月18日——全国科学大会闭幕次日。当文件传到他手中时,发现背面有人用铅笔写了行小字:\"你弟弟的算法比法国人的更高效\"。
散会后,小张悄悄塞给他一本《高考复习大纲》:\"厂里七个技术员报名了。\"
机车出厂仪式
新下线的\"韶山3型\"电力机车披红挂彩,车头侧面依然装着金属语录牌,但内容已变成\"科学技术是生产力\"。齐振国作为技术顾问站在前排,听见身后两个工人的对话:
\"听说要恢复工程师职称了?\"
\"可不是,隔壁厂的老周评上了高级工程师......\"
仪式结束后,齐振国独自留在空荡荡的车间。他从怀里掏出那枚铜制道钉,轻轻钉在试车线最后一根枕木上——钉帽上新增的刻痕\"1978\"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远处,一列没有悬挂任何标语的试验机车正缓缓启动。驾驶室里,小张和其他年轻技术员的身影渐渐模糊。车窗反射着晚霞,像一簇正在燃烧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