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从春风楼里出来时,已是朗月当空照。
穆麟本还想喊宋婉一起去吃个晚饭,宋婉以天色已晚推辞了。
再晚回去怕是她昭阳殿里的眼线又要到永寿宫里告状了。
“阿麟,行昭,改日再聚,我自己回去就行。”
“行昭,信我,你一定可以的!”宋婉背过身走时,还不忘回头多看两眼。
今日的确被他的画技惊呆了。
平日玩性那么重一人,明明也醉得找不着北。
偏拿起画笔在纸上描摹时,那眼神清明又认真,下笔潇洒如流云,偶尔抬眼看那卧榻上半倚身的娇软美人。
只消一盏茶的功夫,那美人的样貌情态便跃然于纸上,神韵妙极。
于是乎,今日伺候他们三人的十七个人,排着队向孟行昭求画,甚至有人愿意出钱来向他求画,说是孟行昭之画,若是高挂于春风楼门牌匾上,必可以作为她们对外揽客的利器。
打败隔壁醉红楼里的那群狐媚子,指日可待。
为什么说醉红楼的是狐媚子?
宋婉还好奇的问了问。
一小倌神色鄙夷地叉腰道:“醉红楼那帮莺莺燕燕,尽会用些下三滥的狐媚子功夫勾引人,我们春风楼虽也是花柳之地,但里头的人通晓琴棋书画者不在少数,来我们这消费的,便是像贵公子这样的高雅客人。”
“哼,我们看不上只会用床榻功夫取悦人的,他们不讲武德。”
宋婉初听他几句话,心觉莞尔,不论什么行业,发展到一定程度,都会卷起来,最终便形成了行业鄙视链。
听到那小倌最后哼哼唧唧的一句“他们不讲武德”时。
宋婉笑出声来,“你这句话从来学来的?”她满怀希冀地问道。
“话本子呀!最近时兴全京的东梦晓华记!红紫写的!!!!”旁的七八个姑娘齐齐答到。
宋婉笑得意味深长,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脑中冒出两字:有品!
今日的姑娘里,那位孟行昭一直嚷嚷着要画的荷依,倒是个长相别致的女子。
并非明艳又抓人的长相,相反,妆容打扮,莫说放在青楼,就是在大街上,也算得上素净清雅。
一颦一笑,一动一静,身型举止生出种浑然的脱俗感。
那柳叶眉,瓜子脸,樱唇琼鼻,生的样样标致。
一双含水秋眸沁着冰雪未消的寒意,又映着水波潋滟的灵动,婉极媚极。
那眼角的一点泪痣衬得白瓷般的肌肤更是动人心魄。
美人斜斜倚在榻边,轻罗小扇半遮面,眼神淡淡只望向一处,透出些慵懒的情态。
孟行昭握笔的手第一次抖了抖,在平白的纸面上粗心落了一点墨,双眼看向榻上那女子的目光可算不得清白。
倒像是又吃醉了酒一般。
穆麟和宋婉看出来了,默契的都没有说什么。
但心中却双双生出些隐隐的担忧。
宋婉打听过了,这荷依打小便被家里卖到春风楼来,精通音律,尤其弹得一手好琵琶,因天赋极佳,长相虽算不得一眼美女,却是个越看越耐看的妙人,那眼角的一颗灵动泪痣更给她揽来了不少客,所以春风楼也纵着她,从小到大,在人情如此复杂的地方,她竟也没怎么吃过苦头。
至今为止,只卖艺不卖身。
即使是个清白的人,进了春风楼这样的地方,旁人看,她也不会清白。
况且孟侯爷家门第高,怎可能接受一个在春风楼里生长起来的女子做儿媳?
出春风楼时,那荷依姑娘倚在窗前观月,惹得孟行昭一步三回头,直至被穆麟恶狠狠地朝小腿上踹了一脚,才肯罢休。
孟行昭今日现作了二十幅画,带走的,却只有那一幅。
宋婉幽幽叹了口气,眼眸无意间瞥见自己的影子,倒是被那柔柔倾洒下来的月光照个明亮,她抬眼望了望月亮。
蒋瑾晔,是一路跟着他们到春风楼去的么?
她正踌躇间,却觉有一道视线随着自己。
宋婉目光一凛,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如今她武功已然很不错,这也是为什么她坚持要自己回宫而穆麟和孟行昭没有多说什么的原因。
将那人引到了一处僻静巷子里。
不往宫中的方向跑,是怕御林军发现自己。
今日女扮男装,已然算是逾矩。
“出来吧。”宋婉指尖银刃轻翻,回头见那人从梁上跳下,一双眼黑洞洞地望向自己。
“你是何人?为何要跟踪我?”宋婉皱着眉看他,那人虽蒙面,只露出一双年轻俊俏的眼。
她感觉此人对自己似乎没有恶意,脚步也只是停在原地,膝盖似乎还在微微发颤。
“流云,我就知道你没死,他们都说你死了,我骗是不信,果然,上天安排你我这场相遇,我们缘分还是未尽。”
“流云,跟我走吧。”
宋婉瞪大了眼,见着那人一步一步过来,竟一把要抱住自己,心想大哥你哪位啊。
“等等等等等。”宋婉一边抬手去挡,一边后撤了三步。
“流云,莫要说,你已不记得我了?”那人声音带着哭腔,停滞在空中的手微微发抖。
宋婉瞥了眼那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又望回那人的眼睛。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流云。”
她脑中忽闪过从前看的小说里的情节,错嫁,错认,失忆——这些狗血又渊远流长的场景向她奔袭而来。
“你在说些什么?进宫这么些年,那些人给你灌迷魂汤了不成?”那人索性一把撤下面罩。
宋婉呼吸一屏,眼神一凝。
生得如此惊艳的眉眼和精致轮廓。
宋婉汗毛竖立,堪堪倒吸了口凉气。
只因该是那样清绝的一张脸上,却落了道如同蜈蚣在爬般的可怖疤痕。
“公子,我真的不是你说的什么流云。”宋婉好无辜,她又不能开口说自己是长公主。
见那人眼间垂泪的模样,却也对此人心生恻隐。
“流云,你以为女扮男装,我就认不出你来么?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能认得你。”那人一声自嘲的长叹,如同只受伤的小兽般。
“现在,我再问你一句,同我一起走,再也不会到这里,你可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