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广州老城区的青石板路上还泛着夜露的湿气。我跟着陈守义师傅穿过窄巷,推开那扇斑驳的朱漆木门时,药膳坊里的炭火已经烧得正旺。陶制炖盅在灶台上咕嘟作响,蒸腾的热气里裹挟着当归的醇厚与茯苓的清香,在晨光中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陈师傅用长柄竹勺轻轻搅动砂锅,褐色汤面上浮着的枸杞像玛瑙珠子般滚动。\"看到没有?\"他忽然用勺尖挑起一片半透明的黄芪,\"真正的好药材,炖足三个钟头还能保持这样的形态。\"
药柜前的地砖被磨出了凹陷,陈师傅的布鞋在上面走出固定的路线。他取药从不用秤,枯瘦的手指在抽屉间游走,抓出的分量却总能精确到令人吃惊。\"八钱茯苓,五钱白术,再加两片十年陈的陈皮。\"他边说边把药材码在桑皮纸上,\"你们年轻人总迷信电子秤,却不知道手指记得住药材的脾气。\"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陈旧的百子柜上投下细密的光斑,那些没有标签的抽屉里装着六十年来积攒的经验——左手边第三个抽屉的党参适合体寒的人,而右手边第二格的当归必须搭配少许川芎才能发挥最大功效。
炖汤的学问远比我想象的复杂。陈师傅的灶台上有三眼炉灶,分别对应不同的火候:最右边是文火,蓝紫色的火苗温柔地舔着砂锅底部,适合需要长时间萃取的补益类汤品;中间是武火,跃动的橙色火焰上方架着双耳铁锅,专门用来处理需要快速锁住鲜味的河鲜;最特别的要数左边那个用陶土自制的隔水炖灶,恒定的水温让炖盅里的花胶保持着最柔韧的质地。\"二十年前有个新加坡商人非要买这个灶,\"陈师傅用火钳调整着炭块的位置,\"他不懂,离了这口老井水,再好的灶也炖不出原来的味道。\"
下午的课程从辨认食材开始。陈师傅从竹篓里倒出七八种长相相似的菌菇,让我根据菌褶的疏密和柄部的纹理来区分。\"云苓要选断面有朱砂点的,土茯苓得看环纹是否清晰。\"他的指甲在菌盖上一刮,渗出乳白色汁液的才是真正的雷公根。最让我惊讶的是那罐标着\"戊寅年\"的陈皮,深褐色的表皮上凝结着细小的白色结晶。\"这是柑油晶,\"陈师傅捏起一片对着光,\"只有新会核心产区的茶枝柑,在特定湿度下陈化十五年以上才会出现。\"他让我对比着闻新会陈皮和普通陈皮,前者醇厚的药香里果然藏着若有若无的薄荷凉意。
实际操作时我闹了笑话。照着笔记往鸡汤里加了两片当归,结果整锅汤都染上了苦涩。\"药材下锅要讲究时机。\"陈师傅往汤里扔了颗去核红枣补救,\"当归得在最后半小时放,就像中药里的'使药',负责引路而不抢味。\"他教我用筷子蘸汤滴在桑皮纸上,晕开的油圈如果边缘清晰,说明火候刚好;若是模糊一片,就意味着药材成分还没完全释放。窗外的雨突然下大了,雨滴敲打着瓦片,和砂锅里汤水的翻滚声奇妙地共鸣着。
傍晚来了位老顾客,是附近医院的西医。陈师傅从紫砂罐里舀出配好的汤料包,茯苓和薏米的比例比平常多了一成。\"张医生最近湿气重,\"他头也不抬地调整着配方,\"你们用抗生素的人,脾胃都比常人虚三分。\"我这才注意到药柜最下层那些牛皮纸包,上面用毛笔写着\"化疗后专用痛风调理\"等字样。陈师傅取出一本泛黄的笔记本,里面记录着数百个顾客的体质变化,最早的日期可以追溯到改革开放初期。\"那个总来喝天麻鱼头汤的教授,\"他指着八三年的记录,\"去年他女儿从美国回来,说老爷子九十岁了还能写毛笔字。\"
临走前,陈师傅让我试着配一道适合梅雨季节的汤。我战战兢兢地取了赤小豆、粉葛和半片陈皮,他却往里面添了两片鲜紫苏。\"外行人只知道祛湿,\"他用草绳扎紧汤料包,\"却忘了湿气重的人,脾胃就像泡发的木耳,得先用辛香的东西把毛孔打开。\"雨后的月光漫过天井,照在晾晒着的药材上,那些弯曲的党参须在青石板上投下宛如古老文字的阴影。陈师傅把一盏温热的五指毛桃茶塞进我手里,茶汤在瓷杯里晃动的样子,像极了白天那锅尚未完成的药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