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天一阁深处一间幽暗的藏书楼里遇见书翁的。
那是个黄梅时节的雨天,我循着若有若无的墨香,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来到这间悬着\"琅嬛福地\"匾额的秘阁。推开沉重的樟木门,满室尘埃浮动中,一位佝偻老者正在修复一册虫蛀的宋版书。天光透过窗棂的冰裂纹,在他手中的竹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来得正好,\"他头也不抬,\"摸摸这页纸。\"
递来的书页薄如蝉翼,却柔韧异常,指尖触及时竟有微微的温热感,仿佛能感受到千年前造纸匠人的体温。
\"这是'澄心堂'的遗纸,\"书翁终于抬头,浑浊的眼中闪过精光,\"用黄山古藤制成,浸过七十二道泉水。\"
就这样,我开始了在书楼的学艺。第一天,他就教我辨识\"纸魂\"的奥秘:
\"麻纸要选剑阁的,带着蜀道风霜;竹纸得取剡溪的,含着越地烟霞;这刀...\"他掀开青布,露出叠泛着蓝光的宣纸,\"是掺了青檀皮的'千年蓝',写上的字会随节气变色。\"
最令我震撼的是书翁的\"问纸\"绝技。修书时,他能根据纸张的呼吸声判断年代。有次他突然停笔,说纸中有\"龙吟\",后来果然在夹层发现枚御玺钤印。
\"纸有七魄,\"书翁抚摸着残页,\"这页要补的是'灵'魄。\"
三天后,我有幸参与了\"染纸\"工序。书翁将构树皮浸在特制的药液中,说要\"顺水性\",不能急躁,否则会伤纸魂。
\"看这处帘纹,\"他举起半干的纸浆对着光,\"像不像星图?\"
抄纸时刻最为玄妙。书翁不用现代工具,而是用古法\"荡料入帘\"。他的手法会随着水纹变化,每张纸都暗合六十四卦。
\"这处云头,\"他指着纸边的水印,\"要顺着纤维走。\"
秋分那日,书翁带我去了趟古法华寺。我们在经幢下收集一种特殊的\"经尘\",即经卷翻动时落下的碎屑。他说这是历代高僧诵经时震落的香灰,掺在纸浆里能让文字显灵。
\"尝尝这粒尘,\"他将金色的碎屑放在我舌尖,\"是不是苦中回甘?\"
回到书楼,书翁演示了\"养书\"的古法。修复的古籍要放在特制的樟木函套中,每日以不同时辰的晨露轻拭。他说这是\"引文气\",让纸张记住天地节律。
\"听,\"他突然示意我贴近书页,\"竹纸在诵经。\"
果然,寂静中传来细微的\"沙沙\"声,像是远方的晨钟。
一个月后,我见证了\"书灵\"奇观。书翁取出一部珍藏的唐人写经,展开时墨迹竟泛出金光。更神奇的是,字迹会随月相明暗变化。
\"这经会认主,\"书翁轻抚函套上的包浆,\"外人读它,字就模糊。\"
现在我的书架上珍藏着书翁赠的几件书宝:
- 册日常临的《兰亭》摹本
- 卷可镇宅的《金刚经》
- 套《永乐大典》残页
- 刀未染的\"澄心堂\"原纸
上周朋友执迷不悟,我送他书翁手抄的《心经》。三日后他竟大彻大悟,散尽家财周济贫病。我告诉他,这就是古籍的神奇——在一纸烟墨中照见千古智慧。
临别时,书翁送我页未书的金粟笺,形如菩提。
\"记住,\"他沾满纸浆的手指轻点我眉心,\"修书要三分技,七分心;读书要三分眼,七分神。\"
如今每当我展卷夜读,总会想起书翁在灯下专注补字的模样。也许,这就是书道最深的奥秘——在一笔一画间传承文明薪火,在字里行间时与古圣神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