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耀辉踩着泥泞的田埂走进村子时，强子正蹲在灵棚外抽烟。
看见他一个人，强子的眼神闪了一下，想咧出个笑，又像是想骂人。最终他只是把烟头往地上一摁，闷声说了句：“回来了？”
李耀辉点点头，喉咙发紧。把随的三百元礼钱塞到强子手里。
娟婶的葬礼办得潦草，灵棚是临时搭的，塑料布被风吹得哗啦响，花圈上的字歪歪扭扭，一看就是村里小学老师写的。几个帮忙的汉子蹲在棚外打牌，嘻嘻哈哈的，像是来吃席的，不是来送葬的。
村里人三三两两凑过来，脸上堆着笑，嘴里说着“耀辉回来了啊”“省城工作就是体面”，可眼神却在他身上刮来刮去，像是要看看这个“读书人”到底比他们强多少。有人低声嘀咕：“人家妈命硬，娟就没这个福气。”
李耀辉假装没听见，走到灵前烧纸。纸钱丢进火盆，火苗忽高忽低，映得他眼眶发烫。
葬礼的流程走得很快，像是赶场子。道士念经念得敷衍，哭丧的人干嚎几声就停了，连抬棺的人都嫌路远，半路歇了好几次。
李耀辉站在送葬队伍的最后，看着娟婶的棺材被草草埋进土里，心里一阵发冷。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村里的人情味，好像早就被风吹散了。
从娟婶的坟地回来，李耀辉拐去了二叔家。
他空着手进门时，二婶正在灶台前炒菜，锅铲刮得铁锅“刺啦刺啦”响。见他两手空空，二婶眼皮一耷拉，嘴角撇了撇，手里的铲子摔得更重了。
“哟，城里人回来了？”二婶没看他，声音却扬得老高，“我烧了点稀汤，这农村的饭，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吃的惯！”
李耀辉脸上一热，喉咙发紧：“二婶，我回来得急，没顾上买东西……”
二叔蹲在门槛上抽烟，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烟头在昏暗的堂屋里明明灭灭。
三叔坐在一旁，手里捏着半截烟，干笑两声：“回自己家，拿啥东西？你妈咋样了，还回不来？”
李耀辉攥了攥拳头，一起遭的灾，回来的人都已经下地里去了，去治病的人怎么能这么快就好了，能硬硬朗朗的回来？但还是硬着头皮解释：“我妈一时间还回不来，她检查出不少毛病，从上到下没有几处健康的地方……这次住院花了不少钱，我打算，让她跟着我，在城里好好养一阵儿。。。”
话没说完，二婶“啪”地摔了锅铲，阴阳怪气道：“哎呦，你看看，早知道当年打死咱家那俩孩儿都该让他俩考上学！你们谁能想到，周菊英到老了也成了城里人了！有福呀！你看看你们兄弟俩，要有咱家老大那一半儿。。。。”
三婶不失时机的加了句：“我和你叔让丽给你捎的300块钱，她捎给你了没有？”
“婶子，捎给我了。。。”
有了这句话，三叔说话的底气足了些：“唉，这话原本不该我说，耀辉，你出去了，也得想着多顾顾家里人，我们就不说了，没几两骨头，这辈子就这样了，那你那弟弟妹妹。。。你得多想着点不是？尤其是你二叔，手也不好使了。。。。岁数这么大，你天天忙的电话也没有一个，他也不敢张嘴。。。。”
二叔听见这话，“诶！”了一声，拿烟枪在老三身上敲了敲。
李耀辉耳朵发热，眉头不自觉的皱成苦楚的八字：“二叔，都是我不孝顺。。。咱家的事儿，我没有忘，就是。。就是本事还没长到时候，连自己也顾不住。。。想着攒点钱，修修老屋，收麦播种给你们也寄些，谁知道医院的活那么紧，没有个闲暇的时候，学完一样还有一样，考完本科，还有研究生，考完这证，还得考那证，样样都得花钱。。。本来想撵上人家城里人，就费劲的很，现在又遇上我妈这摊子事儿，攒的钱一气儿花了个底掉。。。”
他说着，忽然觉得委屈，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解释这个？好像犯了了不得的大罪！于是忽然咬了嘴唇，不再说话。
二叔吐了烟，开口说：“唉，农村的娃是不容易，按说。。。你考研呢、考证呢，办大事呢，二叔该给你个路费，但二叔也是有心无力，你看看，咱这李家一家子，都在家窝着呢，没个本事。。。既然那么忙，就别耽搁了，早点回去吧。让你妈安心养病，啥时候养好了再回来。”
李耀辉心里一凉，像是被人兜头浇了盆冰水。他咬了咬牙，突然说：“我准备让我妈就留城里了，给我做做饭，也好有个照应。”
二婶一听，立刻炸了：“哎呦，这是要把你妈也拐走啊？地不种了？老屋不要了？你爹的坟谁管？”
三婶偷偷拽了拽她袖子，可二婶甩开手，继续尖着嗓子道：“城里那么好，怎么不把祖坟也迁过去？”
李耀辉再也待不下去，转身就走。可走出几步，他又站住了。
他终究还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
村口小卖部的老板娘见他来，笑眯眯地问：“辉子，要点啥？”
他沉默地指了指货架上的两壶油，又割了五斤五花肉。老板娘一边称肉一边念叨：“你二叔三叔有福气啊，侄子这么孝顺。”
他没吭声，拎着东西折返回去，把油和肉往二叔家桌上一放，低声说：“二叔，地还得麻烦你们照看，老屋也帮忙看着点。”
二叔盯着那两壶油，烟也不抽了，半晌才“嗯”了一声。三叔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放心，地荒不了。”
……
离开前，李耀辉去了父亲坟前。
夕阳西沉，坟头的野草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是父亲粗糙的手在抚摸他的头。他跪下来，眼泪突然就止不住了。
“爹……”他哽咽着，把憋了一肚子的话全倒了出来。
风掠过麦田，沙沙作响，远处的老槐树摇晃着枝叶，像是在回应他。
恍惚间，他仿佛听见父亲叹了口气，低声说：“去吧，别回头。”
他抹了把脸，站起身。
天边的晚霞烧得正烈，像是父亲在目送他。
他环顾了整片田地和村庄，炊烟袅袅的升起了，没有一家可以进去吃口热乎的饭菜，也没有一张留他过夜的木床，这个孕育了他给予他童年的地方，在这个傍晚，像是关上了木门，围上了栅栏，低着头，摆着手在撵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