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羊皮卷轴在宽大的红木书桌上缓缓展开，发出细微而干燥的窸窣声，如同沉睡千年的幽灵在低语。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缕残阳被厚重的丝绒窗帘彻底隔绝，只余下书桌上两盏黄铜台灯投射出昏黄、温暖却又带着几分孤寂的光圈。空气里弥漫着旧纸、油墨和昂贵的雪松木混合的气息，沉重地压在沈微的胸口。
她的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抚过卷轴中心那个繁复到令人眩晕的符号。
它由无数扭曲盘绕的线条构成，仿佛纠缠的荆棘，又似冰冷的锁链，在最核心处形成一个扭曲的圆环，环内嵌套着难以辨识的几何图形和几个状若中世纪拉丁字母的变体。它不像文字，更像一种饱含恶意的图腾，一种来自深渊的烙印。仅仅凝视着它，一股深沉的寒意便从沈微的脊椎底部悄然爬升，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心脏的搏动都变得滞重起来。
“就是这个……”沈微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有些干涩，如同砂纸摩擦过粗粝的木头，“顾振山密室墙上刻的，妈妈日记夹层里的……一模一样。”她的目光没有离开那个符号，仿佛被它冰冷的线条吸摄住了灵魂。“它代表着什么？”
陆凛高大的身影立在书桌另一侧，背对着唯一的光源，大半张脸都陷在阴影里，只有那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被灯光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微微俯身，修长有力的手指悬停在符号上方，并未真正触碰羊皮卷，仿佛那上面沾染着无形的剧毒。
“一个名字。”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却像淬了冰的刀刃，轻易地划开了书房内粘稠的空气，“‘圆桌会’（the Round table consortium）。”
这个名字被他吐出，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砸在沈微的心上。
“‘圆桌会’？”她重复着这个听起来带着几分荒谬骑士精神，却又透着无尽诡异的名字。
“嗯。”陆凛的指尖终于落下，精准地指向符号中心那个扭曲的圆环，“不是传说，是真实存在的幽灵。存在了几个世纪，像腐烂树根一样，深深扎进全球的权力、财富和黑暗的土壤里。”他的手指沿着那些荆棘般缠绕的线条移动，“成员？站在金字塔尖的那一小撮人。财阀寡头、政治巨鳄、甚至……某些国家的影子掌控者。他们追求的不是金钱，而是凌驾于规则之上的绝对权力，一种他们定义的、冰冷而残酷的‘秩序’。”
他的目光抬起，穿透昏黄的光晕，落在沈微略显苍白的脸上，锐利得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顾振山，顾议员，包括已经覆灭的‘曼陀罗’，都不过是这个庞然大物探出的触须，是它用来执行肮脏指令的白手套。而‘V’……”陆凛的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刻骨的恨意，“就是这只怪物心脏位置的核心之一。他藏得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得多，也……危险得多。”
沈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曾以为顾议员就是那黑暗的源头，是“V”的真身。然而此刻，陆凛寥寥数语描绘出的图景，远比一个丧心病狂的政客要恐怖千百倍。那是一个盘踞在人类文明阴影中的庞然巨物，一个由权力与贪婪滋养出的怪物。而她和陆凛，刚刚撕下了它一层微不足道的面纱。
“所以，”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间干涩，“我们父母的仇，我们经历的一切……都只是这个‘圆桌会’庞大棋局里，微不足道的一步？”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无力感。
陆凛的眼神骤然变得幽深，仿佛瞬间卷起了风暴。他绕过书桌，带着一身冷冽的气息靠近。阴影完全笼罩了沈微，但下一刻，一只带着薄茧却异常温暖的大手紧紧包裹住了她冰凉微颤的手指。那滚烫的温度，像黑暗中唯一的篝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蛮横地穿透了她心底的冰冷与恐惧。
“不是微不足道。”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沈微的耳膜上，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是他们欠下的血债！是我们必须摧毁的目标！无论它有多大，多深，哪怕是地狱本身，我也要把它撕开一道口子！”
他的另一只手抬起，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力道，用指腹重重擦过沈微的眼角。那里，一滴不知何时悄然滑落的泪水瞬间被抹去，只留下皮肤上一点微热的触感。
“不准怕。”他的命令带着陆凛式的霸道，眼神却异常专注地锁着她，“沈微，看着我。”他强迫她抬起下巴，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燃烧着惊人火焰的眸子，“我们走到今天，不是为了在最后一步退缩。血仇得报，但‘V’还在阴影里笑。这个所谓的‘圆桌会’……”他冷笑一声，带着极致的轻蔑，“不过是一群躲在权力帷幕后、玩弄他人命运的懦夫！他们以为自己是神？那就把他们拉下神坛，碾碎在泥里！”
那滚烫的宣言，那眼神中燃烧的、近乎毁灭一切的火焰，像一剂强心针，猛地注入沈微冰凉的血液。恐惧并未消失，但被一种更汹涌的浪潮压了下去——那是被点燃的愤怒，是不屈的斗志，是与他并肩站在深渊边缘、向那庞然巨物宣战的同频共振。
她反手用力回握住他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肤，传递着她的决心。
“好。”她的声音不再颤抖，只有一片淬过火的清冷，“那就撕开它！找到‘V’，彻底碾碎他们！”
陆凛凝视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那是一种浴火重生的坚韧光芒。他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瞬，握紧她的手微微放松了些力道，却依旧牢固地包裹着她。
“第一步，”他松开她的手，转身走向书房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嵌入式保险柜，动作迅捷地输入复杂的密码和指纹，“找到能撬开它门缝的东西。”
厚重的合金门无声滑开，露出里面整齐摆放的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排排高度加密的移动硬盘、几本伪装成普通古籍的密码本，以及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平板电脑。陆凛拿出平板，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解锁。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着他冷峻的侧脸。
“渗透‘圆桌会’？”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而充满嘲讽，“难于登天。他们的防护，是金钱、权力和数百年积累的隐秘共同构筑的堡垒。公开的网络？对他们不存在。成员身份？多重伪装，层层隔离。核心决策？在物理隔绝、无法被追踪的‘密室’中进行。”
他点开一个复杂的全息投影界面，无数光点和线条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其中几个最亮的节点被标记为深红色，旁边标注着令人望而生畏的代号——“圣堂”、“深井”、“无回廊”。
“我们唯一的优势，”陆凛的手指停在一个闪烁着微弱绿光的节点上，代号标注为“夜莺”，“是‘她’。”
“‘夜莺’？”沈微靠近，看着那个在代表“圆桌会”的深红巨网边缘微弱闪烁的绿点。
“一个代号。”陆凛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谨慎，“一个用生命在刀尖上跳舞的人。潜伏在‘圆桌会’外围阴影里，很多年了。传递出的信息，像风中残烛，稀少、破碎、风险极高。但每一次，都价值连城。”他点开一条高度加密的、时间显示在三天前的信息记录，上面只有几个意义不明的断句和数字坐标：“‘新芽’萌动，‘守门人’轮替……坐标：47.3769°N, 8.5417°E……警惕‘蓝血’。”
“新芽？守门人？蓝血？”沈微的眉头紧锁，这些隐语如同天书。
“‘蓝血’可能是他们的内部等级称谓，也可能指代某个派系或成员特征。”陆凛解释道，眼神锐利地在那些字句间穿梭，“‘守门人’轮替……这坐标是苏黎世。”他的指尖重重敲在平板边缘，“瑞士联合私人银行（SUpb），苏黎世总部金库！‘守门人’很可能指代掌控进入核心金库权限的关键人物轮换！这是‘夜莺’拼死送出的机会——一个短暂的时间窗口，新的权限交接期，往往是他们内部防护流程可能产生细微缝隙的时候！”
苏黎世。瑞士联合私人银行。金库。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传递出的并非财富的光芒，而是坚不可摧的冰冷壁垒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你想进去？”沈微的心猛地一沉。这听起来无异于天方夜谭。
陆凛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却又极度冷静的光芒。“不是想，是必须找到缝隙。SUpb的金库，不只是存放黄金。它更是‘圆桌会’部分核心成员洗白黑金、存放绝密契约甚至……某些决定世界走向的‘小玩意儿’的保险箱。如果能拿到其中一份账本，一份股权转移记录，甚至一张签名文件……”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那将是足以撼动“圆桌会”根基的致命武器。
他猛地合上平板，那幽蓝的光芒瞬间熄灭，书房重新被昏黄的台灯光笼罩。
“准备一下。”陆凛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我们今晚就走。苏黎世。”
***
瑞士的空气冷冽而干燥，带着阿尔卑斯山冰雪的气息。苏黎世班霍夫大街，这条被誉为世界上最富有的街道，此刻在沈微眼中却像一条流淌着液态黄金的冰冷壕沟。街道两侧林立着历史悠久的银行总部，花岗岩或大理石筑就的宏伟建筑沉默地矗立着，像一排排巨大的墓碑，无声地彰显着财富的威严与冷酷的排外。
瑞士联合私人银行（SUpb）的总部大楼更是其中的庞然巨物。它并非摩天大楼，却拥有一种磐石般的厚重感，巨大的多立克石柱支撑着门廊，深色玻璃幕墙反射着清冷的天空，俯瞰着脚下步履匆匆、衣着考究的行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仿佛连呼吸都需要得到某种默许。
陆凛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羊绒大衣，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冷峻。沈微则穿着低调奢华的米白色套装，外罩一件同色系的长款羊绒外套，颈间系着一条爱马仕的丝巾，妆容精致，气质优雅沉静，俨然一位陪同丈夫处理跨国业务的豪门夫人。只有她微微收拢在袖口里的指尖，透露出内心的紧绷。
他们通过森严的门禁，在穿着制服、面无表情的安保人员引导下，进入银行内部。内部空间异常高大、肃穆。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头顶巨大的水晶吊灯，墙壁是深色的名贵木材，空气中飘散着新钞油墨、昂贵皮具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
一名穿着三件套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表情如同石膏像般的中年经理迎了上来，操着口音纯正但语调毫无起伏的德语：“陆先生，陆夫人，欢迎光临SUpb。我是客户经理霍夫曼。请随我来。”
他们被引入一间极其私密的贵宾洽谈室。房间隔音极佳，厚重的橡木门关上后，外界的任何声响都消失了。深色的地毯吸收了脚步声，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庭院景观，安静得像一幅凝固的油画。霍夫曼示意他们落座在宽大舒适的皮沙发上，自己则坐在对面。
“陆先生希望开启的，是编号Z-7的特殊保管箱。”霍夫曼的声音平板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按照最高安全协议，需要三重生物密钥：您的指纹、虹膜，以及……”他的目光转向沈微，“陆夫人作为共同授权人的声纹验证。”
陆凛微微颔首，神色淡漠：“可以。”
“很好。”霍夫曼从随身携带的加密平板中调出程序，“请陆先生先进行指纹和虹膜扫描。”
陆凛依言照做，动作利落，仿佛只是在签署一份普通的商业文件。冰冷的仪器接触皮肤，发出微弱的识别音。
轮到沈微。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按照指示对着平板上的麦克风清晰地说出设定的验证短语：“永恒之蓝，深藏于冰。”她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间内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霍夫曼专注地盯着平板屏幕。几秒钟的等待，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沈微的掌心沁出薄汗。终于，屏幕上亮起一个绿色的勾。
“验证通过。”霍夫曼的语气依旧没有任何波澜，“请二位稍候，保管箱的物理提取需要时间。”他起身，微微鞠躬，转身离开了洽谈室，厚重的木门无声地合拢。
房间里只剩下陆凛和沈微。巨大的压力并未随着霍夫曼的离开而消散，反而因为这绝对的寂静而变得更加沉重。沈微端起桌上精致的骨瓷茶杯，杯中的红茶早已冰凉。她透过杯沿，看向陆凛。他靠坐在沙发里，闭目养神，侧脸的线条在冷色调的室内光线下显得愈发冷硬，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只有他放在扶手上、指节微微发白的手，泄露了他内心并非全然的平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沈微的目光落在窗外庭院里一棵被修剪成完美几何形状的松树上，试图分散注意力，但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各种可怕的念头：身份暴露？陷阱？“夜莺”的信息是诱饵？金库内部的重重杀机……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十几分钟，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霍夫曼终于回来了，身后跟着两名荷枪实弹、面无表情的武装警卫。警卫手中推着一个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带有复杂电子锁的手提箱。
“陆先生，陆夫人，”霍夫曼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保管箱已提取。请随我来，前往核心金库区进行最终开启验证。请务必紧随警卫，不要触碰任何区域。”
他们起身，跟着霍夫曼和警卫，穿过一条条需要多重验证的厚重合金闸门。空气越来越冷，带着金属和地下深处特有的阴湿气息。最终，他们停在一道巨大的、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门前。那不是普通的门，更像是一座小型堡垒的入口。门体由不知名的合金铸造，厚度惊人，表面光滑得能映出人影，上面没有任何门把手，只有几个闪烁着微光的感应区和一块嵌入式的巨大触摸屏。
霍夫曼上前，开始进行一系列极其复杂、耗时冗长的权限验证操作。指纹、虹膜、动态密码、物理密钥……一道道无形的屏障在程序中被解除。巨大的合金门内部传来沉闷而巨大的金属构件移动的“咔哒…咔…咔哒…”声，沉重而缓慢，如同沉睡的巨兽在苏醒。
陆凛站在沈微身侧，距离那道象征着人类财富与秘密顶点的巨门仅有几步之遥。他微微侧头，嘴唇几乎没动，只有低沉到几乎只有气音的话语，清晰地传入沈微的耳中：
“看到了吗？这扇门。”他深邃的目光落在那冰冷、厚重、隔绝一切的合金壁垒上，眼底是一片冻彻骨髓的寒意，“它里面锁着的，不只是黄金和秘密。是权柄，是无数人命堆砌的台阶，是比任何尸体都要冰冷的……贪婪和傲慢。”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周遭凝固的、象征财富秩序的冰冷空气。沈微只觉得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尾椎骨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她看着那道缓缓开启、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金属巨口，里面透出的不是金光，而是无边的、令人绝望的黑暗。陆凛的话语像诅咒，揭示了“圆桌会”的本质——这道门后，是远比腐烂尸体更令人作呕的、属于活人的深渊。
就在这时，霍夫曼完成了最后一道验证。沉闷的金属摩擦声达到顶峰，巨大的合金门终于向两侧无声滑开，露出里面一片深邃、被冷白灯光勉强照亮的空间。然而，就在霍夫曼准备示意他们进入的瞬间——
“滴！滴！滴——！”
一阵突兀、尖锐、充满不祥意味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金库通道的死寂！声音并非来自正在开启的巨门内部，而是从他们刚刚经过的通道深处传来，并且迅速由远及近！
霍夫曼的脸色瞬间剧变，那万年不变的石膏面具第一次出现了裂痕，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两名警卫反应极快，猛地拔枪转身，枪口齐刷刷对准了警报传来的方向，身体紧绷如临大敌。
陆凛眼神骤然一厉，如同黑暗中亮起的刀锋。他几乎是本能地，一把将还在惊愕中的沈微猛地拽向自己身后，用他高大的身躯将她严严实实地挡住。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沈微被他扯得一个踉跄，撞在他坚实的后背上，鼻尖瞬间充斥着他身上冷冽的雪松混合着紧绷气息的味道。
“退后！”陆凛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斩断钢铁般的命令口吻，是对沈微说的，更像是警告霍夫曼和警卫。他的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肌肉紧绷，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警报传来的方向，寻找着潜在的威胁源头，同时将沈微牢牢地护在自己与冰冷的合金墙壁之间，形成了一个绝对的保护圈。
警报声持续尖啸，在冰冷的金库通道里疯狂回荡，像死神急促的鼓点。霍夫曼对着通讯器急促地低吼着什么，警卫的手指紧紧扣在扳机上，通道深处似乎有更多沉重的脚步声在快速逼近。
那扇刚刚开启、通往“圆桌会”秘密核心的巨大金库门，此刻在刺耳的警报映衬下，更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嘲笑着他们不自量力的黑暗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