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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毫无征兆,又连绵不绝。

冰冷的雨线抽打着落地窗,将窗外暮色中的城市切割成一片模糊而扭曲的光影,霓虹在流淌的水幕中晕开,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带着一种不祥的绚丽。沈微坐在“玄鹤”顶级日料店最深处名为“松籁”的包厢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骨瓷杯沿。杯中是上好的玉露茶,澄澈的浅碧色茶汤氤氲着清雅的香气,却丝毫无法熨帖她紧绷的神经。包厢极尽雅致,枯山水造景、竹影婆娑、焚着昂贵的伽罗香,每一处细节都透出金钱堆砌出的静寂禅意,却更像一个精心布置的囚笼,将无声的压迫感凝练到了极致。

约定的时间一分不差。

包厢那扇沉重的、绘着墨色松鹤图的木门被无声地拉开,侍者恭敬地退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带着室外雨水的微腥和一种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压。

陆振山。

陆凛的叔父,陆氏集团那位极少露面却权势滔天的影子掌舵者。

他并不高大,甚至有些清瘦,穿着一身剪裁得一丝不苟的深灰色三件套西装,银白的发丝梳理得一丝不乱。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却又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深沉平静。他步伐沉稳,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长辈的温和笑意,仿佛真的只是来赴一场寻常家宴。

“路上堵车,让侄媳妇久等了。”陆振山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缓,带着一种打磨过的圆润感,却像冰冷的鹅卵石投入心湖,在沈微心底激起一片寒意。他自然地在她对面落座,姿态放松而从容。

“陆先生言重了,我也刚到不久。”沈微放下茶杯,强迫自己迎上对方审视的目光,嘴角努力牵起一个得体的弧度。她注意到他称呼的微妙——“侄媳妇”而非“微微”或更亲昵的称呼,客气中带着不容逾越的距离感。

穿着素雅和服的侍者鱼贯而入,动作轻巧得如同没有重量的影子。价值不菲的清酒被温好,注入小巧的杯中。精致的刺身拼盘、冒着热气的河豚白子、点缀着金箔的松叶蟹……一道道艺术品般的菜肴被无声地呈上,在桌面上铺陈开一场奢华的寂静。

陆振山端起清酒杯,向沈微微微示意了一下,动作优雅,带着一种旧式贵族的腔调。“凛儿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他浅啜一口,目光透过薄薄的镜片落在沈微脸上,那审视的意味更浓了,“这些年,他性子是孤拐了些,辛苦你了。”

“陆凛他…对我很好。”沈微轻声回应,捏着筷子的指尖微微发白。这句陈述在此时此刻说出来,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心悸的复杂和荒诞。陆凛的“好”,是蜜糖,也是砒霜;是囚禁她的金笼,也是她唯一感知到的、扭曲的温度。

陆振山放下酒杯,拿起筷子,夹起一片薄得几乎透明的鲷鱼刺身,动作从容不迫。“好?”他咀嚼着这个字眼,嘴角那点温和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却透出更深的凉意,“是啊,他确实把你护得很紧,像个稀世珍宝。连我这个做叔叔的,想单独见见自己的侄媳妇,都得绕上好几个弯子,费些心思。”

他抬眸,镜片后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同实质的针,刺向沈微。“不过,护得太紧,未必是好事。有些东西,离得太近了,反而容易看不清全貌,甚至…被灼伤。”

包厢里流淌的古琴声似乎停顿了一瞬,空气凝固了。昂贵的伽罗香依旧袅袅,此刻却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腻。沈微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清晰的痛感。她知道,这层客气的面纱,终于要撕开了。

“陆先生,您想说什么?”沈微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但尾音还是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放下筷子,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陆振山也放下了筷子,拿起一方雪白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仿佛在清理掉那些虚伪的客套。他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姿态依旧放松,眼神却彻底褪去了那层伪装的温和,只剩下深潭般的冷冽和洞悉一切的精明。

“沈微,”他直呼其名,语调平平,却带着千钧之力,“你很聪明,比我想象的还要敏锐。最近…似乎对过去的事情,对凛儿的事情,格外上心?”

他微微倾身向前,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倾轧过来。“你父母的事,我很遗憾。十年前那场惨剧,毁了你的家,也改变了很多人。”他顿了顿,目光锁住沈微的眼睛,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但过去就是过去。有些真相,就像深埋在冰川下的猛犸象尸骸,挖出来,除了刺骨的寒冷和令人作呕的腐臭,没有任何意义。只会…把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沈微的呼吸骤然一窒。他果然知道了!知道她在查,知道她怀疑陆凛与那场血案有关联!他是在警告她停手!

血液似乎瞬间涌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冰冷的麻木。沈微强迫自己直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没有长辈的关切,只有猎食者评估猎物的冰冷计算。

“陆先生,”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没有继续颤抖,反而带上了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孤注一掷,“那场惨剧夺走了我的一切。作为唯一的幸存者,我有权利知道真相。无论那真相是寒冷还是腐臭,它是我父母、我妹妹,还有我自己…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活下去的理由?”陆振山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低沉地哼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温度,“沈微,你太天真了。真相从来不是救赎,它是致命的毒药。尤其是牵扯到某些…不该触碰的人和事的时候。”

他身体前倾的幅度更大,双手交叉放在桌沿,金丝眼镜反射着包厢内昏黄的光,将他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带着粘稠的恶意和冰冷的威胁。

“你以为凛儿书房里锁着的,只有你当年那个幼稚的发卡吗?”他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冷酷的弧度,“那暗格里…藏着的东西,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也…危险得多。比如…某些…沾染了洗不净血迹的东西。有些血,一旦沾上,就永远甩不掉了。你确定,你要把自己也染红吗?”

轰——

沈微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暗格!染血的刀?!

她猛地想起那个雨夜,陆凛拖入地下室的裹尸袋;想起他书房那个隐藏极深的暗格;想起他低沉而危险的那句“杀人犯的体温,配拥抱你吗?”;想起母亲日记里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代号“V”……

陆振山的话,像是一把淬毒的钥匙,猛地捅进了她记忆和恐惧最混乱的锁孔,强行扭动,释放出无数狰狞的、染血的画面碎片!陆凛…他…他书房里真的藏着凶器?他到底是谁?!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让她四肢百骸都僵硬发冷,连指尖都失去了知觉。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一片惨白。

陆振山满意地看着她瞬间失态的反应,那冰冷的笑容如同刻在脸上。“看来,你并非一无所知。”他慢悠悠地拿起温酒壶,给自己重新斟满一杯,动作优雅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离开他,沈微。”他再次开口,语气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趁现在,一切还来得及。带着陆凛给你的钱,足够你和你那可怜的妹妹远走高飞,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

“离开?”沈微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心脏在陆振山提到“妹妹”时猛地一缩!沈月…他果然也知道沈月的存在!

“是的,离开。”陆振山端起酒杯,却没有喝,只是透过澄澈的酒液,用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她,“这是对你,最好的忠告,也是唯一的生路。”

他微微停顿,然后,用一种轻描淡写、却足以让人血液冻结的语气,抛出了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警告:

“否则,”他抿了一口酒,放下酒杯,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如同丧钟敲响,“下一次刹车失灵的…就不只是你开的那辆小车子了。也许…会是某个你更在意的人?比如,那个刚刚找回来、还没能好好看看这个世界的…妹妹?”

“沈月?!”

沈微如遭雷击,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极致的恐惧抽干!车祸!那场差点要了她命的车祸!果然不是意外!是陆振山!或者是他指使的人!

他竟然用沈月的命来威胁她!这个道貌岸然的恶魔!

愤怒和恐惧在她身体里激烈地冲撞,几乎要撕裂她的理智。她死死地盯着陆振山,胸膛剧烈起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勉强维持着一丝清明,没有扑上去。

陆振山对她的失态似乎毫不在意,甚至带着一丝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残忍趣味。他慢条斯理地用餐巾擦了擦手,然后从容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警告。

“话已至此,听与不听,全在你自己。”他整理了一下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装袖口,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刚才那番充满血腥味的威胁只是闲话家常。“记住,陆太太,有些秘密,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陆凛…”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冷酷而意味深长的弧度,“…他就是那最深、最冷的深渊。别把自己,也赔进去。”

说完,他不再看沈微一眼,仿佛她已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死物,转身,步履沉稳地朝着包厢门口走去。背影挺直,带着掌控一切的冷酷和傲慢。

就在他转身拉开那扇绘着松鹤图的沉重木门,即将消失在门外走廊昏暗光线中的刹那——

包厢内明亮的灯光,清晰地照亮了他抬起去扶门框的左手手背。

一道狰狞的疤痕!

如同一条丑陋扭曲的蜈蚣,张牙舞爪地匍匐在他苍白的皮肤上。那疤痕的形状极其独特——一个深深刻入皮肉、边缘微微翻卷的、歪斜的十字!暗红色的疤痕组织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可怖!

十字疤痕!

沈微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

沈月惊恐破碎的声音如同魔咒般瞬间在她脑海里尖锐地炸响:

“穿西装的男人…火…好多血…面具…手…手上有疤!十字…十字的疤!”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浓重的雨幕,紧随其后的惊雷震耳欲聋,仿佛要将整个天空都劈开!

刺目的电光瞬间照亮了包厢,也照亮了沈微脸上那褪尽血色的、极致的震惊和恐惧!

陆振山!这个道貌岸然的陆氏掌权者,陆凛的亲叔叔!他的手背上,赫然有着和妹妹记忆中那个“穿西装的男人”、“银色面具”一模一样的十字疤痕!

他是谁?他到底是谁?!十年前那场屠杀的夜晚,他也在现场?!他扮演了什么角色?!

难道……他就是那个戴着银色面具的指挥者?!

巨大的信息冲击和滔天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沈微彻底吞没!她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只能死死抓住冰冷的桌面边缘,指甲在光滑的漆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就在这时,她放在手包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

嗡嗡……嗡嗡……

在死寂的、只剩下她粗重喘息声的包厢里,这震动声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惊心动魄。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

陆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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