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那股子焦糊混着血腥的味儿还没散干净,冷风打着旋儿从没了门板的门洞往里灌,刮得人后脊梁骨都发凉。
王婆子缩在里间门口,手里端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冒着点稀薄的热气,飘着几片蔫了吧唧、看不出是啥的草叶子。她那双浑浊的老眼,跟受惊的耗子似的,一会儿瞟瞟地上跟个破口袋似的江屿,一会儿又飞快地缩回去,只敢盯着自己脚底下那点泥地。
“晚…晚丫头…水…水烧温了…”她声音抖得厉害,带着点哭腔,“还…还翻出来点陈年的老艾草根…煮…煮了点水…兴许…兴许能拔拔毒气…”
我撑着发麻发沉的半边身子,挪过去接碗。碗沿滚烫,粗糙的陶面硌着手心。那点浑浊微黄的汤水,散发着一股子陈旧干草和泥土混合的怪味。
“谢了。”嗓子眼干得冒烟,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铁。没工夫计较这玩意儿顶不顶用,有口热的,能擦擦他身上的污血汗泥,比啥都强。
我端着碗,挪回江屿身边。他还瘫在那儿,一动不动,胸口缠着的焦黑粗布随着微弱的呼吸极其艰难地起伏,像破败风箱最后那点苟延残喘。脸上糊的血污泥浆被我用烧酒勉强擦掉些,露出底下惨白如纸的底色,嘴唇干裂乌紫,嘴角凝固着黑红的污迹。只有那只骨节分明、沾满脏污的手,还死死攥着我的左手,指根上那枚丑戒指被他冰冷的手指头勾着、扣着,成了连接他这缕残魂和这破败人世的唯一锚点。
我撕下一块相对干净的粗布边角,蘸了温热的艾草水。水汽混着草腥味,熏得人眼睛发涩。右手抖得厉害,布巾悬在他额头上方,半天没敢落下。
他这副模样,碰一下都怕把他最后那点气儿给碰散了。
“傻子…”我吸了吸鼻子,把哽在喉咙口的酸涩硬咽下去,布巾极其小心地、几乎是悬空地拂过他紧锁的眉头。冰凉的布巾擦掉一点凝结的汗渍,露出他挺拔却毫无生气的鼻梁。布巾往下,擦过他紧闭的眼睑,那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血珠和灰土。
每一次极其轻微的触碰,他身体都会本能地、极其微弱地抽搐一下。那只攥着我左手的手指,也跟着极其细微地蜷缩一下,像是在回应。
“疼…也…也得受着…”我咬着牙,声音抖得不成调,蘸了水的布巾继续往下,极其笨拙地擦拭他脖颈上凝固的血痂和污垢。温热的湿意化开那些干硬的血块,露出底下同样惨白、布着几道细小刮痕的皮肤。
擦到胸口那裹得跟焦炭似的伤口附近时,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那地方碰都不敢碰,只能绕着圈,清理边缘稍微干净点的皮肉。布巾擦过的地方,留下湿漉漉的水痕,又被寒风一吹,迅速变得冰凉。
王婆子缩在门口,看着我这笨手笨脚的动作,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剩下眼神里那点复杂的恐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怜悯个屁!我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把脏污和眼泪蹭在粗布袖口上。这老东西,躲得倒快。
擦完脸和脖子,那碗艾草水也凉透了。我把破碗搁一边,重新坐下,靠着身后冰凉的半截土墙。巨大的疲惫感像潮水一样漫上来,蚀骨的阴寒在左半边身子的骨头缝里钻,又麻又痛。右臂因为刚才的动作酸痛得抬不起来。
堂屋里只剩下寒风呜咽,还有我和江屿微弱到几乎重叠的呼吸声。墙角,娃儿小小的、冰冷的身体依旧蜷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刚刚过去的炼狱。张嫂跑没影了,也不知道是彻底疯了,还是躲到哪个角落舔舐心碎的伤口。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无声无息地再次缠绕上来。怪物跑了,可这烂摊子怎么收拾?江屿能不能熬过今晚?明天怎么办?吃什么?拿什么给他治伤?
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粗盐粒,翻倒的破碗,还有那个油腻腻的、装着最后一点粗盐的陶罐…一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我打了个激灵。
没钱了。
之前摆摊攒的那点辛苦钱,全填了王婆子那个无底洞。现在,兜比脸还干净。
一股巨大的恐慌,比面对怪物时更甚,猛地攫住了心脏!没钱,在这鬼地方,跟等死没区别!江屿需要药!需要吃的!需要干净的水和布!
我猛地扭头,看向门洞外。
惨白的天光已经变成了铅灰色,深秋的傍晚,寒意刺骨。倒塌的院墙外,隐约能看到远处村子稀稀落落的屋顶,还有几缕灰白的炊烟,在寒风里歪歪扭扭地飘着。
炊烟…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几缕代表着“活着”的烟柱上。
摆摊。
回去摆摊!
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疲惫和恐惧。只有赚到钱,才能活下去!才能给他买药!
可…怎么回去?江屿这样,离了我,他连口水都喝不上。把他一个人扔在这?王婆子靠得住吗?万一那怪物杀个回马枪…
我低头,看向自己左手。那枚糊满血污泥浆的戒指,被他冰冷的手指死死勾着、扣着。无名指根被戒指烫伤的地方,依旧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还有他胸口那恐怖的伤处…那点缠绕着暗金丝线、极其顽强拱出来的粉嫩肉芽…
戒指…肉芽…它们之间那点微弱的呼应…能护住他吗?
赌一把!必须赌一把!
“王婆子!”我猛地扭头,声音因为急迫而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儿。
王婆子被我吓得一哆嗦,差点把手里的破碗摔了。“哎…哎!”
“看着他!”我指着地上无声无息的江屿,眼睛死死盯着她,“我去弄吃的!弄药!在我回来之前,你给我守着他!他要是有半点闪失…”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墙角娃儿冰冷的身体,又落回王婆子惊恐的脸上,没说后半句,但那眼神里的意思,她懂。
王婆子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看看江屿那副凶戾未消、即使昏迷也带着迫人煞气的脸,又看看门外寒风呜咽的废墟,最后目光落在我那沾满血污、却透着股豁出去狠劲的脸上,终究是恐惧压倒了其他念头。
“我…我看着…我看着…”她慌忙点头,像是生怕我反悔,“晚丫头你…你快去快回…”
我深吸一口气,不再看她。用还能动的右手,极其艰难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去掰江屿那只死死攥着我左手的大手。
他攥得死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绷得发白,像焊死在了上面。我咬着牙,额头青筋都爆了出来,用尽全身力气,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他的手指掰开。
当最后一根冰冷的手指终于离开我无名指根的戒指时,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落感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
他毫无反应,依旧死寂。
我猛地收回左手,无名指根那火辣辣的刺痛感异常清晰,戒指冰冷的触感硌着皮肉。我最后深深看了一眼他灰败的脸和胸口那焦黑的伤口,一咬牙,撑着发麻发沉的身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半边身子麻痹,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有无数根针在扎。走到门洞口,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吹得我几乎站立不稳。
回头看了一眼。
王婆子缩在江屿几步远的地方,抱着胳膊,惊恐又警惕地盯着门外,不敢靠近。
江屿无声无息地躺在冰冷的地上,像一尊被遗弃的、破碎的石像。
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把。
不能回头。回头就是一起等死。
我猛地转过身,迎着刺骨的寒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倒塌院墙的碎砖烂瓦,朝着村口的方向,踉跄着走去。
天色越来越暗,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寒风卷着枯叶和尘土,打在脸上生疼。身上那件单薄的旧棉袄早就被血污、汗水和泥浆浸透,又冷又硬地裹在身上,根本挡不住深秋的寒意。左半边身子又麻又沉,像是挂了半扇冻猪肉,全靠一股狠劲儿拖着往前走。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镇子!回我的摊子!
跌跌撞撞,不知摔了多少跤,手掌和膝盖在冰冷的碎石地上擦得生疼。终于,远远看到了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再往前,就是通往镇子的黄土路。
天已经擦黑了,镇子入口那片熟悉的空地也冷清下来,只有零星几个收摊晚的,正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东西。我的那个小破摊位还在老地方,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折叠桌,一个蒙着塑料布的破旧铁皮桶,孤零零地杵在寒风里。
“哟!这不是晚妹子吗?”旁边卖烤红薯的老孙头正推着他的铁皮炉子准备走,看见我狼狈不堪、满身血污泥泞地晃过来,惊得差点把炉子推翻了,眼珠子瞪得溜圆,“你…你这是咋了?掉沟里了?还是…遇上劫道的了?”他眼神在我身上那明显不是摔跤能弄出来的大片暗红污渍上扫过,带着惊疑不定。
我没力气解释,喉咙干得冒烟,只朝他摆了摆手,一屁股瘫坐在自己摊位旁边冰冷的地上,靠着那破铁皮桶,大口喘着粗气,眼前一阵阵发黑。
“哎哟喂!你这…你这得赶紧去卫生所看看啊!”老孙头放下炉子,凑过来想扶我。
“没…没事…”我喘匀一口气,声音嘶哑得厉害,“孙…孙伯…帮…帮我把炉子…炉子点起来…”
“点炉子?你都这样了还摆啥摊啊!”老孙头急得直跺脚。
“点…点起来!”我抬起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里面那股子豁出命去的狠劲儿,让老孙头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他张了张嘴,叹了口气,摇摇头,还是转身去帮我捣鼓那个积了层灰的旧煤球炉子。火星子噼啪响,呛人的煤烟味混着寒气弥漫开来。
我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浑身的剧痛和左半边的麻木,掀开蒙着铁皮桶的塑料布。里面是半桶凝固发白的猪油,还有一小袋发硬的面粉。幸好走之前用塑料布蒙得严实,没落太多灰。
和面,揉面。冰冷的猪油冻得手指头生疼,僵硬的面粉疙瘩需要更大的力气去揉开。左臂使不上劲,全靠右手死命地揉、按、揣。汗水混着脸上的泥污往下淌,滴进面盆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炸油条!炸得多多的!卖钱!
老孙头帮我把炉火烧旺了。油锅架上去,凝固的猪油在锅底慢慢化开,冒出青烟。
我抓起一团发硬的面,扯开,拉长,用沾着油污的筷子在中间压一下,然后双手捏着两端,看准油温,手腕一抖,利落地滑进翻滚的油锅里!
“滋啦——!”
滚油瞬间包裹住白色的面胚,发出欢快的爆响!金黄的油花翻滚跳跃,浓郁的、带着猪油特有荤香的焦香味,如同久旱甘霖,猛地在这片被血腥和死亡笼罩的记忆里,撕开了一道滚烫的、充满烟火气的口子!
这熟悉的香气,这滚油沸腾的声音,这手上揉捏面团的触感…像一道温暖而坚韧的绳索,猛地将我从那噩梦般的深渊边缘,一点点、一点点地拽了回来!
我麻木的神经似乎被这滚烫的油香和手上的动作激活了,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熟练。一根根金黄油亮的油条在油锅里膨胀、翻滚,被我用长筷子夹起,沥着油,丢进旁边垫着厚厚草纸的竹筐里。
香气弥漫开来,在这寒冷昏暗的傍晚,显得格外诱人。
“哟!晚妹子出摊啦?”一个熟客裹着厚棉袄路过,被香气吸引,凑了过来,“嚯!今天这油条炸得金…哎哟我的娘!”他话没说完,借着炉火的光看清了我满身血污泥泞、脸上还带着擦伤的模样,吓得往后一跳,“你…你这是跟人干仗去了?”
我没抬头,把新炸好的一根油条夹进筐里,声音嘶哑却异常平稳:“刚摔了一跤,不碍事。要几根?老价钱。”
那熟客惊疑不定地看看油条,又看看我,最终还是抵不过那金黄酥脆的诱惑,犹豫着说:“那…那来两根吧。”
“好嘞。”我麻利地用草纸包好两根滚烫的油条递过去,接过那几张带着体温的毛票。粗糙的纸币捏在手里,那真实的触感,像一针强心剂,狠狠扎进了我濒临枯竭的心脏!
有钱了!
第一笔钱!
我死死攥着那几张毛票,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油锅里滚油还在滋滋作响,金黄的油条在油浪里翻滚,浓郁的香气混着煤烟味和寒气,包裹着我。
眼眶突然热得厉害。
我猛地低下头,假装去拨弄炉子里的煤球,把那股汹涌的酸涩狠狠压了回去。
不能哭。
油条还得炸。
钱,还得赚。
家里,还有个等着药、等着命的傻子。
“滋啦——!”
又一根白生生的面胚子滑进翻滚的金黄油浪里,瞬间被沸腾的油花包裹,欢快地膨胀、翻滚,发出诱人的爆响。浓郁的、带着猪油特有荤香的焦香味儿,混着呛人的煤烟味和深秋的寒气,在这片昏暗冷清的镇口空地上霸道地弥漫开来。
这味儿,钻进鼻孔,烫在心尖上。
我麻木的神经像是被这滚烫的油香和手上不停歇的动作硬生生拽活了。右胳膊酸得快要抬不起来,左半边身子又沉又麻,像灌了半桶冰碴子,可揉面、扯条、下锅、翻面、夹起…这一套活儿像是刻进了骨头里,根本不用脑子想,手指头自己就知道该往哪儿使劲。
汗水混着脸上干掉的泥浆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也懒得擦。脑子里就剩一个念头,跟打桩似的咚咚响:炸!多炸一根!多卖一根钱!
“晚妹子,你这…真没事?”老孙头推着他那冒着热气的烤红薯炉子还没走,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他那炉子里的炭火红光映着我脸上没擦净的血道子和泥印子,还有身上那件糊得看不出原色的破棉袄,眼神里又是担忧又是害怕,“要不…要不我帮你看着摊儿,你先去卫生所包一下?这钱…钱啥时候不能赚啊…”
“没事,孙伯。”我头也没抬,声音嘶哑,手上动作不停,又一根油亮酥脆的油条被长筷子夹起,沥着油,“蹭破点皮,看着吓人。家里…家里还等着米下锅呢。”
油锅里的热气扑在脸上,带着猪油荤腥的暖意,竟奇异地压下了些蚀骨的阴寒。我把那根刚出锅、烫手的油条丢进旁边垫着厚厚草纸的竹筐里,金黄油亮的堆头又高了一点。
老孙头张了张嘴,看着我这副油盐不进、埋头苦干的架势,终究是叹了口气,没再劝。他佝偻着背,把自己炉子里最后两个烤得流糖蜜的大红薯用草纸包好,没吭声,悄悄地塞进了我装面粉的破布袋子里,然后推着他的铁皮炉子,一步三回头地,慢慢融进了镇子深处渐浓的暮色里。
炉火的光暗了些,冷风卷着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刮在脸上像小刀子。
“老板,来三根油条!”一个裹着厚棉袄的中年男人缩着脖子过来,鼻子抽了抽,被香气勾住了脚。
“好嘞!”我立刻应声,声音里带上了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麻利地扯面、拉条、下锅。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油锅里又是一阵欢快的滋啦声。
那男人借着炉火的光,也看清了我这身吓人的行头,眼神闪烁了一下,但没多问,只是搓着手在旁边等。
三根油条炸好,包进草纸,递过去。接过几张带着体温、皱巴巴的毛票,粗糙的纸币捏在指间,那点儿微不足道的分量,却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尖都在抖。
又…又有钱了!
我死死攥着那几张票子,指关节捏得发白,迅速塞进棉袄内袋里,紧贴着胸口。冰冷的纸币贴着皮肤,那点微弱的凉意,却奇异地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踏实感。
不能停!
我抓起冰冷的猪油块,狠狠剜下一大坨,丢进快见底的油锅里。凝固的油脂在滚烫的锅底滋滋融化,油面重新泛起细密的油花。和面盆里剩下的面粉不多了,我咬着牙,把最后一点都倒进去,兑上冰冷的井水,右手死命地揣、揉。左臂的麻木感似乎被这拼命的动作驱散了些,也跟着使上一点力,把僵硬的面团揉开、揉软。
天色彻底黑透了。镇口这片空地,除了我这孤零零冒着油烟和火光的摊子,再没别人。寒风呜咽着穿过空荡荡的街巷,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草,发出瘆人的哨音。
煤球炉子里的火光跳跃着,映着我沾满油污和黑灰的脸,也映着锅里翻滚的金黄油条。那滚油的沸腾声,面胚入锅的滋啦声,成了这死寂寒夜里唯一的、充满生机的喧嚣。我像个上了发条的木头人,重复着揉面、扯条、下锅、翻面、夹起的动作。汗水浸透了里衣,又被寒风一吹,贴在背上,冷得人直打哆嗦。
脑子里只剩下两个画面在疯狂切换:
一个是江屿躺在冰冷泥地上,胸口裹着焦黑粗布,无声无息,只有微弱起伏的模样。
一个是竹筐里,一根根堆叠起来的、金黄酥脆的油条。
油条就是钱。
钱就是药。
药就是命。
筐里的油条堆得快满了。最后一点面也炸完了。锅里的油也浑浊发黑,翻滚的气泡都变得有气无力。
我停下动作,撑着油腻腻的折叠桌边沿,大口喘着粗气。冷风灌进喉咙,呛得一阵咳嗽。肺管子火烧火燎地疼。半边身子又沉又麻,像是要脱离身体掉下去。
顾不上收拾狼藉的摊子。我把那大半筐还冒着热气的油条,用旁边干净的塑料布整个儿盖好,捆紧。又把老孙头塞给我的两个烤红薯揣进怀里,还带着炉火的余温。最后,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零碎——那半袋粗盐,那个油腻腻的盐罐子,还有王婆子那点破草药根子熬的水早就凉透的破碗…心一横,把盐罐子和破碗都塞进了装猪油的铁皮桶里。
做完这一切,我猛地弯腰,用还能使上劲的右肩,扛起那沉甸甸的油条筐!左臂死死揽着冰冷的铁皮桶!
“呃…”巨大的重量压下来,肩膀的骨头缝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眼前一阵发黑,膝盖一软,差点直接跪下去。咬紧牙关,后槽牙都快咬碎了,才硬生生挺住!拖着半边麻痹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村子的方向,一头扎进了浓墨般的夜色里。
寒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肩上的油条筐死沉死沉,铁皮桶硌着腰侧,冰得人打颤。怀里那两个烤红薯散发的微弱暖意,成了这无边寒夜里唯一的慰藉。
土路坑坑洼洼,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左腿像是灌满了铅,又麻又沉,全靠一股狠劲儿拖着往前走。汗水浸透了后背,又被寒风迅速吹干,带走仅存的热量,冻得人牙齿都在打颤。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支撑:快!快回去!他还在等着!
不知摔了多少跤。油条筐重重砸在地上,又挣扎着扛起来。膝盖在冰冷的碎石地上磕得生疼,手掌擦破了皮,火辣辣的。顾不上疼,爬起来继续走。
远处,王婆子家那塌了院墙的轮廓,在惨淡的月光下,终于影影绰绰地出现了。像一头蛰伏在黑暗里的、残破的巨兽。
院门洞开,像个咧着大嘴的黑窟窿。里面一丝光亮都没有,死寂得吓人。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江屿!”我嘶声喊着,声音在寒风里破碎不堪,踉跄着冲进院子。
堂屋里一片漆黑,只有惨淡的月光从没了门板的门洞斜斜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冰冷的白霜。借着这点微光,我惊恐地看到——
江屿依旧无声无息地躺在冰冷的地上,胸口缠着的焦黑粗布在月光下泛着死寂的光。而王婆子,根本没守在旁边!她蜷缩在最里侧的墙角,抱着脑袋,像只受惊的鹌鹑,身体筛糠似的抖。
“王婆子!”我怒火瞬间冲顶,声音都变了调,“我让你看着他!”
王婆子被我突然的吼声吓得浑身一哆嗦,猛地抬起头,脸上糊满了惊恐的泪水,指着门洞外院墙倒塌的黑暗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动…动了…外面…外面有动静…像…像爪子刮墙…我…我怕…怕它回来…”
恐惧像冰水浇头,瞬间熄灭了我的怒火。那怪物…真的杀回马枪了?!
我浑身汗毛倒竖!猛地放下肩上的油条筐和怀里的铁皮桶,发出沉闷的响声。顾不上其他,疯了一样扑到江屿身边!
“江屿!江屿!”我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
指尖感受到一丝微弱到几乎断绝的气流。
还在!还在喘气!
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惧交织!我猛地扭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门洞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侧耳倾听。
寒风呜咽着刮过断墙残壁,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发出沙沙的声响。除此之外…似乎…似乎并没有爪子刮墙的异响?
“是…是风!是风刮的!”王婆子缩在墙角,带着哭腔辩解,声音里充满了后怕和自我安慰。
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一线,但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狂跳。不管是不是风,这地方绝不能久留!
“起来!帮忙!”我厉声对王婆子喝道,声音不容置疑。
王婆子被我吼得又是一哆嗦,看着我这副浑身浴血(污)、状若疯魔的样子,终究是恐惧占了上风,连滚带爬地过来。
我迅速解开盖着油条筐的塑料布,浓郁的油香瞬间在冰冷的堂屋里弥漫开来。这熟悉的味道,让我麻木的神经似乎又活络了一分。
“把这些油条收好!”我把油条筐推给她,自己则飞快地打开铁皮桶,拿出那个油腻腻的粗盐罐子和破碗。
顾不上许多,我重新撕下干净的粗布条,蘸了凉透的井水(王婆子之前烧的开水早没了),极其小心地擦拭江屿脸上新渗出的冷汗和污迹。又蘸了点粗盐,咬着牙,忍着心头的剧痛,极其快速、极其轻柔地在他胸口伤口边缘那些相对“干净”的皮肉上擦了一下。
“唔…”江屿昏迷中的身体猛地一抽!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那只冰冷僵硬的手,指关节极其微弱地…又蜷缩了一下!
我的心也跟着抽紧。但动作不敢停。擦完盐,我拿出怀里那两个还带着微温的烤红薯。剥开焦黑的外皮,露出里面金黄流蜜、散发着温暖甜香的瓤。
“傻子…有…有吃的了…”我声音哽咽着,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抠下一小块最软糯温热的红薯瓤,极其笨拙地、一点一点地塞进他干裂乌紫的嘴唇缝隙里。
他的嘴唇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似乎被那点温热和甜香刺激到了。紧闭的眼皮下,眼球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喉结,极其微弱地…滑动了一下。
那一点点温热的红薯瓤,极其缓慢地…被他咽了下去!
成了!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恐惧!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
我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瘫软在他冰冷的身体旁,额头抵着他缠满粗布的胸口,贪婪地感受着那极其微弱却无比顽强的起伏,哭得像个傻子。
“…戒…指…”一个极其微弱、破碎得如同风中呓语般的气音,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被剧痛折磨后的极度疲惫,却无比清晰地,从他干裂的嘴唇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我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对上他那双不知何时又掀开一丝缝隙的眼眸。
那双布满血丝、如同淬火刀锋般的眼底深处,那点新生的寒芒,在炉火余烬和月光的映照下,微弱,却异常坚定地……亮着。
他的视线,穿透泪水和黑暗,死死地、无比精准地……钉在了我左手无名指根——那枚糊满血污、焦黑泥浆、冰冷硌人的戒指上。
沾满血污和焦黑痕迹的嘴唇极其艰难地翕动着,那个滚烫的、带着无尽执念的字眼,如同烧熔的铅块,再次重重地砸下:
“…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