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陈仲和就扛着锄头,背上一个破旧的竹筐,准备下地。
罗氏往他手里塞了个糠饼子,压低声音:“当家的,记得平川说的那石头。”
陈仲和囫囵吞下饼子,含混地应了一声,脚步沉重地出了门。
陈平川也醒了,他穿上衣服,快步跟上了父亲。
罗氏看在眼里,嘴巴动了动,没有阻拦。
父子俩一前一后,来到后山的小溪边。清晨的溪水带着凉意,哗啦啦地流淌。
溪滩上散落着许多被水冲刷得圆润光滑的石头,大小不一,颜色各异。
陈仲和蹲下身,按照儿子昨晚的描述,迟疑地捡起几块。
“爹,要那种特别圆,摸着滑溜的,还有那种白色的,带花纹的更好看。”陈平川也蹲下来,小手在冰凉的石子里翻拣着。
他挑得很仔细,专选那些形状规整、色泽油润的鹅卵石。
陈仲和看着儿子认真的模样,不再多想,闷头跟着一起捡。
很快,竹筐就装了小半筐。陈仲和掂量了一下,觉得差不多了。
“走吧,去张财主家问问。”他背起竹筐。
张财主家是村里唯一的青砖大瓦房,朱红的大门紧闭着,门口两只石狮子威风凛凛,与村里其他土坯房形成鲜明对比。
陈仲和站在门前,脸上满是局促不安,几次抬手想敲门,又都缩了回去。
“爹,我来。”
陈平川看他这副模样,心里暗叹,上前一步,伸出小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门环。
“咚咚咚。”
过了好一会儿,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体面,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探出头来,打量着门口的父子俩。
“你们干什么?”
陈仲和紧张得手心冒汗,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这样的大叔,”陈平川不卑不亢地接口,“我们听说府上在修院子,需要些好看的铺路石子。我们在溪边,捡了些圆润光滑的,送来给您瞧瞧。”
山羊胡有些讶异地多看了陈平川两眼,这孩子说话条理清晰,口齿伶俐,一点不像个乡下娃。
他目光落到陈仲和背后的竹筐上。
“哦?拿来我看看。”
陈仲和赶紧放下竹筐,手忙脚乱地把里面的石头捧出来给山羊胡看。
山羊胡拿起几块鹅卵石,在手里掂量、摩挲着。
这些石头确实比镇上石料场卖的那些毛糙石头要好得多,圆润光滑,颜色也漂亮,尤其是几块带着天然纹路的白色石头,更是别致。
“嗯,这石头倒是不错。”山羊胡捻着胡须,点了点头,“比镇上石料铺子的强些。老爷前几日还念叨,院子里那条小路铺得不好看,想换些精致的。”
陈仲和脸上顿时露出惊喜。
“这些怎么卖?”山羊胡问。
陈仲和又卡壳了,看看儿子,不知道该开多少价。
陈平川却不提价格:“大叔,这石头都是我们在溪水里一颗一颗挑出来的,保证光滑不硌脚,铺在院子里又好看又别致。别的地方,可买不到。”
用品质打动客户,才能谈到好价钱。
山羊胡脸上露出些许笑意:“你这娃儿,倒挺会说话。”
他微微思索,心里有了计较。
“这样吧,看你们找来也不容易,我先收下这筐试试,给你们……三百文如何”
陈仲和眼睛猛地瞪大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百文,够买几十斤粗粮了!
他激动得嘴唇哆嗦,声音都变了调:“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他看向儿子,眼里满是惊喜,这法子还真行!
山羊胡摆摆手:“我可不是老爷,我是张府的管家,姓任。”
“谢谢任管家!”
陈平川脆生生道谢。
任管家点点头:“你们送去后院库房,我给你们取钱。”
“欸!好嘞!”陈仲和激动得连连点头,背起竹筐,跟着管家往里走。
陈平川也赶紧迈着小短腿,亦步亦趋地跟上。
穿过几道雕花的回廊,绕过一个月亮门,来到后院一个堆放杂物的库房前。
任管家指了指门口:“就放这儿吧,你们稍等。”说完便转身走了。
陈仲和放下竹筐,长长舒了口气,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他摸了摸儿子的小脑瓜:“平川,还是你行!爹……爹都不知道说啥好。”
他算是开了眼界,石头竟能卖钱!
虽然不知道能卖多少,但总归是个希望!
就在这时,一阵“驾驾驾”的喊声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传来。
一个和陈平川年纪相仿,穿着锦缎衣裳,虎头虎脑的小胖墩,骑着一根竹竿,呼啸着冲了过来。
他身后跟着个气喘吁吁的丫鬟,迭声喊着:“小少爷慢点,慢点!”
陈平川打量了这小胖墩几眼,看他的穿着打扮和那丫鬟的称呼,八成就是张财主的宝贝儿子。
小胖墩看见院里的陌生人,停下“马”,歪着脑袋瞅着陈平川。
“你们是谁?来我家干嘛?”
“我们是来送石头的。”陈平川不卑不亢地回答。
小胖墩丢下竹马,走到陈平川面前,颐指气使地说道:“你,来陪我玩骑马!”
陈仲和吓了一跳,连忙拉了拉儿子的衣角,示意他别惹事。
陈平川也不想理小胖墩,刚要拒绝,却听对方开口:“你陪我玩,我给你钱!”
哦?陪玩给钱?
陈平川笑了,这小胖墩估计是跟他那个财主爹学的,以为花钱能使鬼推磨。
不过,他可不想跟着小胖墩一样,骑着竹马,傻子似的满院子乱跑。
“骑竹马有什么好玩的?太幼稚了,没意思。”
小胖墩眼睛一瞪:“那你说什么有意思?”
陈平川蹲下身,随手捡了根小树枝,在干净的泥地上画了个九宫格。
“我这个叫井字棋,比骑马好玩多了。”
小胖墩凑过来看:“井字棋?怎么玩?”
陈平川简单说了规则:“一人画圈,一人画叉,谁先让自己的三个符号连成一条直线,谁就赢。”
小胖墩撇撇嘴:“这有什么难的?看着就简单!”
陈平川挑眉:“简单?那你敢不敢跟我玩一把?输了的人,得叫赢了的人一声大哥。”
“玩就玩!谁怕谁!”小胖墩立刻来了兴趣。
陈仲和急了,小声劝道:“平川,别胡闹,这是财主家的小少爷,咱们惹不起…………”
陈平川给了他爹一个安心的眼神,低声道:“爹,没事,我看出来了,他脑子不怎么灵光,好忽悠。”
陈仲和无奈,只好站在旁边看着,那丫鬟也伸长脖子张望,他们都没见过这种新奇的游戏。
第一把开始。
小胖墩果然如陈平川所料,只顾着自己埋头画叉,根本没看陈平川的布局。
没两下,陈平川就轻松地让三个圈连成了一条斜线。
“哎?怎么就输了?”小胖墩愣了一下,随即耍赖,“不算不算!这把我大意了!”
陈平川也不跟他争,擦掉地上的格子,重新画好。
第二把,小胖墩学乖了一点,开始注意堵陈平川的路了。
但他心思简单,陈平川故意卖了个破绽,轻松把他注意力引开,然后在另一处落子,又赢了。
“哎呀!又输了!再来!”小胖墩有些着急了。
到了第三把,小胖墩额头上都冒出了细汗,绞尽脑汁,每一步都想半天,试图防住陈平川所有的路。
但他岂是陈平川这个现代成年人的对手,陈平川轻轻松松设了个小陷阱,小胖墩就一头栽了进去。
放下树枝,陈平川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笑眯眯地看着小胖墩:“三局两胜,你输了哦。按照约定,是不是该叫大哥了?”
小胖墩噘着嘴,白胖的小脸涨得通红,又是委屈又是不甘心,扭捏了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极其不情愿地挤出两个字:“大……大哥……”
陈平川心里偷乐,这地主家的傻儿子还挺有意思。
这时,任管家拿着钱回来了,看到小胖墩在地上画圈画叉,旁边站着陈平川,眉头一皱。
“小少爷,您怎么跑出来了?老爷让你温书呢!”
小胖墩一见管家,吐了吐舌头,也不在意。
任管家对小胖墩道:“小少爷,老爷今天给您找的几个书童,您相中哪个了?”
“哪个也没相中!”小胖墩一脸嫌弃,“一个个呆头呆脑的,跟木头桩子一样,太无趣了!还没我新认的这个大哥有意思!”
书童?陈平川心里微微一动。
任管家摇摇头,走到陈仲和面前,将三百文钱递给他。
“这是石头的钱,以后若还有这般好的石头,尽管送来。”
“欸!谢谢任管家!谢谢任管家!”陈仲和接过铜钱,手都在抖,三百文!这可是三百文啊!
他千恩万谢地带着陈平川离开了张家,身后,传来小胖墩的喊声:“大哥,明天你来我家,我保证能赢你!”
陈平川撇撇嘴,任管家回来,陪小胖墩玩的钱没拿到。
不过收了个富二代小弟,也没白忙活。
父子俩怀揣着这点微薄的希望和沉甸甸的铜钱往家走。
快到家门口时,远远看见三婶王氏鬼鬼祟祟地从他们家院墙边探出头,一见他们回来,立刻缩了回去。
陈平川心里咯噔一下。
果不其然,刚一脚踏进自家院门,就看见大伯陈仲文、大伯母,还有陈老太爷、陈老太太都黑着脸坐在自家堂屋里,把仅有的几条破板凳都占满了。
罗氏红肿着眼睛,站在一旁,身子微微发抖。
陈平玉躲在母亲身后,小脸煞白。
看见陈仲和父子回来,大伯母立刻阴阳怪气地开口:“哟,二弟回来了?听说你们捡石头卖了钱?赶紧拿出来吧!”
陈仲武两口子站在门口,嗑着瓜子看笑话。
石头能卖钱,那岂不是家家户户都不缺钱了?
他们倒要看看,这老二能拿出多少钱来!
结果,当陈仲和颤颤巍巍将三百文拿出来,一家人都愣住了,人人脸上都带着惊讶。
“这,这是卖石头赚的?”陈老太爷很惊讶。
大伯母撇着嘴,一脸不信:“破石头蛋子也能卖三百文?糊弄鬼呢!别不是偷来的吧?”
这话又毒又损!
陈平川立即大声反驳:“不是偷的,不信你们去问张财主的管家!”
陈老太太将那串铜钱抓了过去,手指快速地数了数,问道:“这才三百文,还有吗?”
陈仲和摇头:“没了,就卖这么多。”
大伯母哼了一声:“那可不行,离二十两差远了,根本不够!娘,您看咋办?”
“我看,卖石头不靠谱,还是赶紧把平玉卖了换钱吧!我已经托人问好了,人牙子明儿一早就来领人!”陈老太太把钱收起来,又闭着眼睛转动起佛珠。
“娘!”罗氏尖叫一声,脸上血色尽失,“你们怎么能这样逼我们!”
陈仲文慢条斯理地摇着手中的扇子,摇头晃脑地开口:“二弟妹,此言差矣。爹娘这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着想。正所谓,牺牲小我,成就大我。待为兄将来金榜题名,光耀门楣,难道还会忘了你们一家的功劳不成?”
“我呸!”罗氏啐了一口,怒视着陈仲文那张虚伪的脸,“等你金榜题名?到时候只怕我们一家早就饿死填沟壑了!”
“你这泼妇!”大伯母拍案而起。
“我告诉你们!”罗氏忽然双目赤红,像是豁出去了,“谁也别想卖我的玉儿!你们要是再逼我,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墙上!”
说着,她猛地转身,真的就朝土墙冲了过去!
“娘!”
“孩他娘!”
陈平川和陈仲和同时惊呼,扑上去死死抱住她。
院子里乱作一团,拉扯声、哭喊声响成一片。
陈老太爷和陈老太太也没想到罗氏这么刚烈,真敢寻死,一时也有些慌了手脚。
若是真闹出人命,对他们也没好处。
最终,这场闹剧在罗氏的以死相逼下暂时收场。
大房和老两口骂骂咧咧地走了,临走前撂下狠话,宽限三天,三天凑不齐二十两,就别怪他们不客气。
屋子里只剩下陈平川一家四口。
罗氏瘫坐在地上,抱着瑟瑟发抖的女儿,无声地流泪。
陈仲和蹲在地上,狠狠地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死结。
刚刚看到点希望,现在又破灭了。
陈平川看着可怜的妹妹,伤心绝望的父母,又想起了张财主为儿子找书童,一个念头逐渐清晰起来。
与其让妹妹被卖掉,母亲被逼死,不如……
他握紧了小拳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绝。
去张财主家当书童,卖身救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