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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傩面哭

>川西暴雨冲垮山庙,泥流裹出半张傩戏面具。

>面具彩漆剥落,桃木胎吸饱泥水,重如秤砣。

>阿公劈手夺过砸进灶膛:“哭面郎君的东西,沾不得!”

>当夜灶灰里爬出湿泥手印,直抵我床头。

>我偷戴上面具,镜中倒影竟在诡笑。

>身后传来阿公的烟锅响:

>“快摘了…它在拿你补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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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疯了。天像被捅漏的筛子,浑浊的黄汤子没日没夜地往下泼,砸在川西老宅的青瓦顶上,噼啪爆响,汇成粘稠的泥流,裹着断竹烂叶和死鸡崽,在院坝里横冲直撞。空气又湿又重,吸一口都带着土腥和牲口棚沤烂草料的沤馊味。后山那座早被香火遗忘的破败山神庙,终于在这发了疯的雨水里,塌了半边膀子。

“轰隆隆——!”

一声闷雷裹着山石滚落的巨响从后山砸下来,震得房梁上的陈年老灰簌簌直落。我缩在堂屋门框边,望着白茫茫的雨幕,心里猫抓似的。阿公蹲在火塘边,吧嗒着那杆磨得油亮的铜烟锅,火星子在昏暗中明明灭灭。他沟壑纵横的脸隐在烟雾里,浑浊的老眼盯着门外,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山神爷……恼了。”

这话音刚落,寨子里的狗跟约好了似的,齐齐发出凄厉的长嚎,声音穿透雨幕,搅得人心头发毛。紧接着,寨口方向传来一阵慌乱的喧哗,夹杂着惊惧的叫嚷:

“山神庙塌了!泥巴里冲出来个鬼东西!”

“邪性!那面具瞪人呢!”

面具?我心口猛地一跳。

阿公抽烟的动作顿住了,烟锅里的火星子暗了下去。他猛地站起身,佝偻的背绷得笔直,浑浊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刀子似的寒光,死死钉向后山的方向。他没说话,抄起门后倚着的、沾满泥星子的开山斧,蓑衣都顾不上披,一头就扎进了泼天的雨幕里,瘦小的身影瞬间被灰蒙蒙的水墙吞没。

这一等,等到天擦黑。雨势稍歇,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呜咽。院门“哐当”一声被撞开,带进一股刺骨的湿冷和浓烈的土腥气。阿公回来了,浑身像个泥猴,蓑衣滴滴答答淌着泥水,单薄的粗布褂子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他脸色灰败,嘴唇乌紫,拄着开山斧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更扎眼的是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裹满黑黄泥浆的物件,那东西不大,却沉甸甸的,压得阿公的胳膊都在打颤。

“阿公!” 我赶紧去扶。

“莫碰!” 阿公猛地侧身避开,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打磨锈铁,带着一股子渗进骨头缝的寒气。他踉跄着走到火塘边,把那泥疙瘩“咚”地一声撂在冰冷的三脚灶膛沿上,泥水四溅。

借着塘火昏黄的光,我才看清那是什么。

是半张面具。

傩戏面具。

残留的部分能看出是张“哭脸”——眉头紧紧锁成个“川”字,嘴角夸张地向下撇着,仿佛承受着世间最深重的悲苦。面具原本该是鲜艳的彩漆,如今大半剥落,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桃木胎,又被泥水浸透,颜色更深更暗,像凝固的血痂。边角处还粘着几缕湿漉漉的、不知是苔藓还是水草的污秽。

最诡异的是它的“眼睛”。右眼部位还算完整,是个深凿进去的黑洞,眼珠的部位似乎曾镶嵌过什么,如今只剩一个空腔,边缘残留着一点暗绿色的、类似铜锈的痕迹。而左眼……连带着小半边额头和脸颊,像是被什么巨力硬生生撕扯掉了,露出参差不齐、如同野兽啃噬过的木茬断口!那些断裂的木头纤维吸饱了泥水,呈现出一种肿胀、腐烂的深褐色。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陈腐木头、湿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铁锈混合着香灰的怪异气味,从那半张哭脸上弥漫开来。

“哭面郎君……” 阿公盯着灶膛沿上的面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破风箱在抽气,“山神庙底下……镇着的东西……它的脸……”

哭面郎君?我隐约想起寨子里老人提过的只言片语,说那是古早年间一个怨气冲天、被山神爷镇在庙基下的邪祟,唱傩戏的班子都不敢扮它的脸相,怕招祸。难道……传说竟是真的?

“阿公,这……” 我指着那半张湿漉漉、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哭脸面具,声音发干。

阿公猛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暴戾的决绝!他没答话,枯瘦如鹰爪的手一把抄起灶膛沿上的面具!

那半张桃木哭脸在他手里沉甸甸地下坠,吸饱了泥水的木胎仿佛有千斤重!阿公枯瘦的手臂上青筋根根暴起,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面具高高举起,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狠劲,朝着火塘里烧得正旺、跳跃着橘红色火苗的灶膛口——

狠狠砸了下去!

“轰!”

面具砸进通红的炭火里,火星子猛地爆起,四散飞溅!一股浓烈的、带着焦糊味的白烟瞬间腾起!

“沾不得!这东西沾不得!” 阿公嘶吼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用力而扭曲变调,“哭面郎君的脸!谁沾谁填命!”

通红的炭火迅速舔舐着那湿透的桃木面具。剥落的彩漆发出滋滋的悲鸣,卷曲、焦黑。吸饱泥水的木胎在高温下痛苦地呻吟,爆裂开细小的纹路,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刺鼻的混合着焦木头、湿泥、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如同陈旧香灰混合着铁锈甜腥的诡异气味,猛地从灶膛里冲了出来,瞬间弥漫了整个堂屋!

我下意识地捂住口鼻,胃里一阵翻搅。阿公死死盯着灶膛里燃烧的面具,佝偻的身体紧绷如弓,浑浊的眼睛里映着跳跃的火光,也映着无边的恐惧。

那面具在烈火中扭曲、变形,半张哭脸在火焰的舔舐下显得愈发狰狞痛苦。它没有立刻烧成灰烬,湿透的桃木顽强地抵抗着,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像垂死的哀嚎。

不知烧了多久,灶膛里的火苗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暗红的余烬。那半张面具已经焦黑蜷缩,面目全非,被厚厚的、灰白色的草木灰掩埋了大半,只露出一点扭曲的、炭化的边角,还在不甘地冒着缕缕青烟。

阿公长长地、颤抖着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瘫坐在火塘边的矮凳上,吧嗒着早已熄灭的烟锅,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堆余烬。他脸上的沟壑在火光下显得更深了,里面嵌满了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麻木。

“睡吧……妮子……” 他哑着嗓子,声音干涩得像磨砂纸,“灰埋了……就干净了……”

这一夜,寨子死寂得瘆人。连屋檐滴水的“嘀嗒”声都消失了,只有无边无际的、粘稠的黑暗,和鼻端萦绕不散的、那面具焚烧后的怪异焦糊味。我躺在里屋的竹床上,裹着薄被,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气。阿公在堂屋守夜,吧嗒烟锅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只有他沉重而压抑的呼吸,隔着薄薄的竹篾墙,清晰可闻。

后半夜,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粘腻的触感,毫无征兆地爬上了我的脚踝!

像……像有一只刚从冰冷泥水里捞出来的、湿漉漉的手……轻轻地……搭了上来!

“啊!” 我短促地惊叫一声,猛地缩回脚,心脏狂跳!黑暗中,我惊恐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床尾的方向。

什么也没有。

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

是错觉?被那面具吓的?

我强迫自己闭上眼,可那冰冷的触感却挥之不去。就在意识昏沉,即将滑入睡梦边缘时——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类似湿泥巴掉落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位置……好像就在……床下?

我的睡意瞬间被驱散!头皮一阵发麻!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听。

死寂。

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啪嗒……”

又一声!更清晰了!就在床沿外!

紧接着,一种极其细微、带着粘腻水汽的……拖拽声……响了起来。

“滋啦……滋啦……”

像是……沾满湿泥的……手指……在粗糙的泥土地面上……缓慢地……爬行?

声音由远及近,贴着地面,一点点……朝着床头……挪了过来!

极致的恐惧让我浑身僵硬,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床上!我死死攥着被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那声音……那声音分明是……从堂屋方向……爬进来的?!

“滋啦……滋啦……”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仿佛……已经爬到了我的床边!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湿冷泥土和面具焚烧后那股怪异焦糊腥甜的气味,猛地钻进鼻腔!

“阿公……” 我带着哭腔,声音抖得不成调,想喊,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滋啦……”

那拖拽声……停了。

就停在我的床头下方。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黑暗中,我甚至能感觉到……床下那片浓黑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正无声地……“注视”着我!

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我像一尊石雕,连眼珠都不敢转动,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炸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有一个世纪。

“滋啦……滋啦……”

那粘腻的拖拽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是……远离。

声音贴着地面,一点点……爬向门口……最终,消失在堂屋的方向。

死寂重新降临。

我像虚脱了一样,瘫软在竹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抖得像风中的残烛。后半夜,在极度的惊悸和冰冷中煎熬,再未合眼。直到天光艰难地透过窗棂,在泥地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斑。

我几乎是滚下床,赤着脚冲到堂屋。

阿公蜷在火塘边的矮凳上,似乎睡着了,头一点一点,发出沉重的鼾声。火塘里,只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白色的余烬。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从里屋门口到堂屋火塘的那段泥土地上!

一条……清晰无比的……痕迹!

由一个个……沾满湿冷泥灰的……手印……连缀而成!

那手印不大,五指张开,指节分明,边缘带着泥水晕开的模糊痕迹,深深印在粗糙的泥地上。每一个手印都湿漉漉的,散发着浓烈的土腥和那股令人作呕的焦糊腥甜气!

手印从里屋门口延伸出来,一路歪歪扭扭,带着挣扎爬行的轨迹,最终……消失在火塘边那堆掩埋着面具残骸的灰烬旁!

最后一个手印,就按在灰烬的边缘,五指深深陷入松软的灰里,仿佛在……确认着什么?或者……在灰烬里……摸索着什么?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血液都冻僵了!昨晚……不是梦!那东西……它从灰烬里爬出来……爬进了我的屋子……爬到了我的床边!

巨大的恐惧之后,一股被愚弄、被纠缠的邪火猛地窜了上来!凭什么?!凭什么这鬼东西阴魂不散?!阿公烧了它!它还要爬出来吓人!我倒要看看,这哭面郎君的脸,到底是个什么邪门玩意儿!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燎原,瞬间吞噬了理智。白天,我像个游魂,阿公则变得更加沉默,眼神浑浊,只是机械地往火塘里添着柴,让那堆灰烬保持着一丝微弱的余温,浓烟呛人。好不容易捱到傍晚,阿公似乎累极了,靠在矮凳上,发出沉重而断续的鼾声。

机会来了!

我像狸猫一样溜到灶膛边。灰烬依旧温热。我屏住呼吸,忍着那股刺鼻的气味,用火钳小心翼翼地拨开表层的灰。

焦黑蜷缩的桃木残骸露了出来,大部分已经炭化,一碰就碎。但……在灰烬的最深处……靠近灶膛内壁的地方……

那半张哭脸面具……竟然……没有被完全烧毁!

被灰烬掩埋保护的部分,还保留着大致的轮廓!尤其是那仅存的右眼部位——那个深凿的空洞,边缘残留的暗绿色铜锈痕迹,在灰烬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阴森!

更诡异的是,面具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却有几处像是被什么东西蹭过,露出了底下焦黑的桃木胎,湿漉漉的,仿佛还在渗着冰冷的泥水!

就是它!昨晚爬行的东西,就是它!

一股混合着愤怒和扭曲好奇的力量驱使着我。我丢掉火钳,不顾滚烫的灰烬和刺鼻的气味,伸手探进灶膛深处,一把抓住了那半张焦黑、湿冷、粘腻的哭脸面具!

入手冰冷刺骨!沉甸甸的!像是抓着一块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秤砣!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窜遍全身!

我把它从灰烬里拽了出来。面具上沾满了灰白色的草木灰和黑色的炭屑,半张哭脸在昏暗中扭曲变形。我强忍着恶心和恐惧,也顾不上脏,撩起衣襟,用力擦掉面具表面的灰烬。

焦黑的桃木胎露了出来,湿漉漉的,冰凉刺骨。那仅存的右眼黑洞,深不见底,残留的暗绿色锈迹像凝固的毒血。撕扯掉的左脸断口处,参差不齐的木茬吸饱了灰烬和湿气,呈现出一种腐烂的深褐色,仿佛还在微微搏动。

鬼使神差地。

我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颤抖着……将那半张冰冷刺骨、湿漉粘腻的哭脸面具……缓缓地……举了起来……

朝着自己的脸……

贴了上去!

冰冷的、带着灰烬和焦糊腥甜气的桃木胎,瞬间紧贴在我的右半边脸颊上!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寒意,顺着皮肤疯狂地钻进骨头缝里!面具边缘粗糙的木茬,刮蹭着皮肤,带来尖锐的刺痛!

我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扭过头,望向堂屋角落那面蒙尘的、模糊不清的旧铜镜。

昏黄的铜镜里,映出一个极其诡异的身影——

我的左半边脸,苍白惊恐。

而右半边脸……却被一张焦黑、湿漉、残缺的……扭曲哭脸……死死覆盖着!

那仅存的、黑洞洞的右眼孔,正对着铜镜的方向!

镜中的“我”,那被哭脸覆盖的右半边……嘴角的位置……那本该向下撇、充满悲苦的线条……

竟然……极其缓慢地……向上……拉扯起来!

形成一个极其僵硬、极其诡异、带着浓烈嘲讽和怨毒的……

笑容!

半边哭!半边笑!

极致的恐惧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大脑一片空白!镜子里那个怪物……是我?!

“嗒…嗒…嗒…”

就在这意识几乎被冻结的时刻!

身后……极其清晰地……传来了……熟悉的……烟袋锅子……磕在硬物上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

不紧不慢。

在这死寂的堂屋……在这面映照着半边哭脸半边笑的铜镜旁……这声音……如同丧钟!

我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机器……扭动着脖颈……向后看去……

昏暗的光线下。

阿公佝偻着背,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离我几步远的火塘边。

他手里拿着那杆磨得发亮的铜烟袋锅,浑浊的眼睛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那烟锅头在将熄的塘火映照下,反射着一点冰冷的幽光。

他静静地“看”着我右脸上那半张焦黑湿漉的哭脸面具,干瘪的嘴唇蠕动着,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乎哀求的急迫,一字一句地砸了过来:

“快……快摘了……”

“它在……”

“拿你的脸……补它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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