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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蜗里的走马灯

地铁像一条冰冷的钢铁巨蟒,在城市的腹腔里穿行。我挤在沙丁鱼罐头般的车厢里,周围是汗味、廉价香水味和某种食物发酵的酸馊气息。每一次晃动,都引来一片压抑的抱怨。我习惯性地掏出那对刚买的无线蓝牙耳机,纯黑色的流线型外壳,磨砂质感,是当下最流行的“墨曜石”系列。

“降噪效果无敌,沉浸感爆棚。”销售小哥唾沫横飞地保证过。我需要它,需要它把我从这令人窒息的现实里剥离出来,哪怕片刻也好。

指尖划过小巧的机身,冰冷的触感让我打了个激灵。这感觉……有点怪。不是塑料的凉,更像某种金属在寒夜里浸透骨髓的冷冽。我甩甩头,把这莫名其妙的联想赶出去,迅速塞进耳朵。

“嗡——”

轻微的启动声后,世界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车厢的嘈杂、引擎的轰鸣、邻座粗重的呼吸……所有令人烦躁的声音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耳机内部模拟出的、极其细微的电流底噪,像宇宙深处最遥远的背景音。一种近乎真空的宁静包裹了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我闭上眼,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任由地铁载着我驶向又一个忙碌的清晨。耳机隔绝了外界,也隔绝了我自己,只剩下这奢侈的、失重般的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站地。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极其突兀地,刺穿了那片完美的宁静。

“……别碰那个开关!”

是个女人的尖叫。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带着极致的惊恐和绝望,狠狠扎进我的耳膜深处。

我猛地睁开眼!

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擂了一下。车厢依旧拥挤,周围的人都面无表情地盯着手机,或疲惫地闭目养神。没有任何异样。刚才那声尖叫……是错觉?是神经太紧绷产生的幻听?

我皱着眉,手指下意识地按了按耳朵里的耳机。冰凉的触感依旧。

就在我试图说服自己是幻听时,新的声音碎片来了。

这次不是尖叫,是模糊的、断断续续的对话,像信号不良的老旧收音机在调频,带着滋滋的电流杂音。

“……来不及了……锁死了……” 一个男人急促、沙哑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无力感。

接着是另一种声音,沉重、刺耳,像是金属在巨大的力量下被强行扭曲、撕裂,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哐当!”巨响!这声音如此逼真,仿佛就发生在我身边,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我下意识地抓紧了扶手,环顾四周。旁边的上班族还在刷短视频,对面的阿姨在打盹。一切如常。只有我,被这凭空出现的、充满不详意味的声音碎片攫住了心神。

冷汗,悄无声息地从我额角滑落。这不是幻听。这声音太清晰,太有层次,太……真实了。它就来自这对耳机!来自这对号称能隔绝一切噪音的耳机内部!

我慌忙掏出手机,想关掉音乐播放器——虽然我根本没在播放任何东西。屏幕亮起,音乐App的界面一片空白,播放进度条停在0:00。我手忙脚乱地断开蓝牙连接,甚至试图强行关机。

可那些声音,并没有消失。

它们反而更加清晰、更加连贯地涌了进来,无视了所有物理操作!

“……温度……失控了……报警器……没响……” 还是那个男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

“妈妈……我怕……” 一个稚嫩的小女孩声音,微弱地响起,充满了无助的呜咽,像小猫的爪子挠在心上。

然后是更密集、更恐怖的背景音!尖锐、高频、几乎要刺破耳膜的警报声凄厉地拉响!水?不,是某种液体在高压下疯狂喷射的“嗤嗤”声,汹涌澎湃!还有……还有沉闷的、令人心头发紧的爆裂声,一下,又一下!像是什么巨大的压力容器正在濒临极限!

我的呼吸变得粗重,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些声音……这些声音片段组合起来,勾勒出的场景……像是一场正在发生的、极其可怕的事故现场!被困住的人!失控的机器!喷射的液体!爆炸的威胁!

这到底是什么?病毒?黑客入侵了我的耳机?还是……

地铁终于到站。我几乎是被人流裹挟着冲出了车厢,踉跄着踏上站台。外面嘈杂的人声、广播声瞬间涌入,可耳朵里,那来自地狱的声音交响并未减弱分毫!它顽固地盘踞在我的听觉神经上,清晰得如同身临其境!

“……快跑啊!跑——!!!”

男人撕心裂肺的最后一声狂吼,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仿佛就在我脑子里炸开的“轰隆!!!”

巨响过后,一切声音戛然而止。

死寂。

刚才那令人崩溃的喧嚣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耳机内部那细微的、恒定的电流底噪。

我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站台上,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耳朵里嗡嗡作响,残留着那爆炸的轰鸣。我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周围的人流匆匆而过,投来或好奇或漠然的目光,没人知道我刚刚在耳机里经历了一场怎样的炼狱。

那不是音乐,不是广播剧。那感觉……太真实了。真实的绝望,真实的恐惧,真实的毁灭声响。就像……就像一段被强行塞进我脑子里的、别人的临终记忆碎片。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我摘下耳机,那冰冷的黑色小东西静静躺在掌心,光滑的磨砂外壳在站台灯光下反射着幽幽的光。它看起来如此无辜,如此精致。可刚才发生的一切,彻底粉碎了它“科技产品”的定位。

它是个怪物。

我把它死死攥在手心,那刺骨的冰冷透过皮肤,直往骨头缝里钻。是它的问题!一定是它的问题!

我跌跌撞撞冲出地铁站,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那个卖我耳机的科技体验店!那个笑容可掬的销售小哥!他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推开那家位于商场角落、装修充满未来感的“未来声域”体验店玻璃门时,我的样子一定像个疯子。头发凌乱,脸色惨白,眼神里带着惊魂未定的恐惧和燃烧的怒火。

早上顾客不多。那个穿着剪裁合体黑色制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销售小哥正站在展示台前,看到我,他脸上职业化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完全展开,就僵在了那里。

“小姐?您……”他显然认出了我,但被我狼狈的样子和凶狠的眼神吓到了。

我几步冲到他面前,把手心里的耳机“啪”地一声拍在冰冷的玻璃展示台上,声音嘶哑地低吼:“解释!这东西到底是什么鬼!”

小哥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脸上职业性的镇定有些绷不住:“小姐,您别激动……我们的‘墨曜石’系列是顶级产品,音质和降噪……”

“音质?!”我打断他,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引得店里仅有的几个顾客侧目,“它给我放的是爆炸!是尖叫!是死人最后的声音!”我指着自己的耳朵,手指都在颤抖,“那不是音乐!那感觉……那感觉就像有人在里面死了一遍!不,是好几个人!”

小哥的脸色彻底变了。那点职业化的镇定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愕、慌乱,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的眼神飞快地扫过周围,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小姐,请您小声一点!这可能……可能只是产品故障,或者您接收到了异常的电磁干扰……”

“故障?!”我死死盯着他躲闪的眼睛,“干扰能干扰出那么详细、那么连贯的死亡现场录音?干扰能让我听见一个小女孩喊‘妈妈我怕’?!”

听到“小女孩”三个字,小哥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瞳孔骤然收缩。那瞬间的反应,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的怀疑——他知道!他绝对知道些什么!

“告诉我实话!”我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更强的压迫感,“这东西……是不是……是不是用死人的东西做的?”那个可怕的念头终于冲口而出。

“不!不是!您别瞎猜!”小哥立刻矢口否认,但声音明显发虚,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再次紧张地看了看四周,确认没人注意这边,才用一种极其快速、近乎耳语的声音急促说道:“小姐……您……您听到的是‘残留数据’!测试版固件……对,测试版固件算法不稳定,偶尔会……会抓取到一些……一些环境中的‘异常声学碎片’……我们正在修复!马上就会推送更新!”

他语无伦次,眼神飘忽,每个字都透着浓重的心虚。什么“残留数据”?什么“异常声学碎片”?这蹩脚的谎言连他自己都不信!

“修复?更新?”我冷笑,拿起展示台上冰冷的耳机,“那现在怎么办?这东西就是个……就是个接收死人频道的收音机?!”

“小姐!”小哥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眼神里充满了警告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慌乱,“请您把它还给我!我们全额退款!三倍!不,五倍赔偿!请您立刻把它给我!就当……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求您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越是这副反应,我心里的寒意就越重。这耳机绝对有问题!而且是足以让他们恐慌的大问题!我猛地甩开他的手,把耳机紧紧攥回手心,那刺骨的冰冷感反而给了我一种诡异的清醒。

“不,”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要知道真相。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我的目光扫过店里其他造型前卫的耳机,它们安静地躺在展示台上,像一个个蛰伏的黑色甲虫,等待着下一个猎物。

小哥看着我决绝的眼神,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颓然地垮下肩膀,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缓缓地、沉重地摇了摇头。

那无声的否认,比任何解释都更让人毛骨悚然。

我攥着那对冰冷的不祥之物,转身冲出了体验店。身后,小哥绝望而恐惧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在我的背上。

回到家,我把那对“墨曜石”扔在书桌最角落,像扔掉一块烧红的烙铁。我买了最便宜的、有线的那种老式耳机,试图用物理隔绝的方式找回一点安全感。白天,我强迫自己投入工作,用繁杂的事务塞满大脑,不敢有片刻空闲。

但只要一静下来,地铁里的那些声音碎片就会不受控制地回放。女人的尖叫,男人的绝望,金属的扭曲,液体的喷射,刺耳的警报,沉闷的爆裂……还有最后那声撕心裂肺的“快跑”和震耳欲聋的爆炸轰鸣。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如同烙印,带着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和……一种诡异的、身临其境的真实感。我甚至能“感觉”到那喷射液体带来的潮湿水汽,能“感觉”到爆炸冲击波带来的气浪震动。

更可怕的是,我开始做噩梦。梦里没有画面,只有声音。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充斥着那些尖叫、哭泣、警报和爆炸。我在黑暗中狂奔,却永远跑不出那片声音的炼狱。每一次惊醒,都浑身冷汗,心脏狂跳。

几天下来,巨大的精神消耗让我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如同惊弓之鸟。书桌角落那对纯黑的耳机,像一个沉默的诅咒源头,散发着无形的压力。我知道,这样下去不行。

一个念头,疯狂而清晰地在疲惫和恐惧的泥沼中浮现:我要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要知道那些声音来自哪里!也许……也许找到源头,才能摆脱这噩梦!

我戴上那副廉价的有线耳机,打开电脑。深吸一口气,开始在搜索引擎里笨拙地输入那些声音碎片的关键词。

“爆炸”、“液体泄漏”、“报警器失效”、“被困”、“小女孩”、“妈妈我怕”……

起初毫无头绪,海量的无关信息淹没了我。直到我尝试着组合——“工业事故”、“压力容器爆炸”、“近期”、“疑似多人伤亡”。

一条不起眼的本地旧闻标题,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磷火,猛地跳进了我的视线!

《城西工业园突发严重事故!xx化工厂压力罐区发生剧烈泄漏爆炸!初步确认三人遇难,含一名儿童!事故原因疑为安全连锁失效!》

日期——正是我在地铁里第一次听到那些恐怖声音的前一天!

我的心脏骤然停跳!手指颤抖着点开了链接。

新闻内容很简短,带着官方的克制,但字里行间透出的信息,却与我耳机里接收到的“声学碎片”严丝合缝!

事故地点:城西工业园,xx化工厂压力罐区。

事故原因:初步调查显示关键安全连锁装置异常失效,导致有毒化学液体在高压下泄漏,遇不明火源引发剧烈爆炸。

伤亡情况:现场三名操作人员(两名成年男性,一名随工家属的未成年女孩)未能及时撤离,不幸遇难。遗体损毁严重。

时间:报道发布时间是昨天上午,但事故发生时间……根据新闻里模糊的“昨夜”推测,正是我在地铁里听到那些声音的几乎同一时间段!

新闻配图是事故现场航拍:扭曲的钢铁框架如同巨兽的残骸,大片刺眼的、被泡沫覆盖的泄漏区域,还有地面上一个触目惊心的、被爆炸撕开的巨大焦黑坑洞。

嗡——!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新闻里冰冷的文字,航拍图上惨烈的景象,与我耳机里那些充满临场感的尖叫、警报、液体喷射声、爆炸轰鸣……瞬间完美地重叠在一起!

那不是“声学碎片”!那是……那是死者最后时刻的声音!是他们意识消散前,被绝望和痛苦烙刻下来的、最后的生命印记!

这对耳机……它能捕捉死亡的回响!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我的喉咙。我猛地从电脑椅上弹起来,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书桌角落,那对纯黑色的“墨曜石”耳机,在昏暗的台灯光线下,反射着幽幽的、不祥的光泽。

它像一个黑洞,一个连通死亡瞬间的窃听器!

我冲到书桌前,发疯似的抓起那对耳机,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把它砸烂!摔碎!彻底毁灭!让它再也无法播放那些来自地狱的录音!

可就在我扬起手,准备狠狠砸向桌角的瞬间——

“滋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电流杂音,毫无征兆地从那冰冷的黑色耳机腔体里传了出来!

我的动作瞬间僵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紧接着,一个声音,一个极其清晰、极其熟悉的声音,穿透了那细微的电流杂音,毫无阻碍地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那是我自己的声音。

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冰冷的、毫无感情的语调,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该你了。”

## 该你了

冰冷的绝望像一层厚厚的油脂,糊住了我的口鼻和大脑。我攥着那把油腻的旅馆钥匙,站在104号房门口,如同站在地狱的入口。门内,那件叠放整齐、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寿衣,在惨白灯光下无声地嘲笑着我。门外,那低沉、顽固、如同附骨之疽般的洗衣机嗡鸣声,穿透风雨和墙壁,冰冷地宣告着它的无处不在。

“该你了。”

耳机里那句平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如同冰锥,深深扎进我的意识深处,反复回响。它不是一个疑问,而是一个冰冷的宣判。

逃?还能逃到哪里去?这廉价旅馆肮脏的走廊尽头,似乎就是世界的尽头。保安大叔后颈的尸斑,旅馆老板那麻木又带着一丝诡异洞悉的眼神……这世界像一张巨大的网,早已被那无形的、操控着洗衣机嗡鸣的东西渗透。无处可逃。

我深吸了一口气,走廊里浓重的霉味和消毒水气味呛得我喉咙发痒。那吸入的空气,似乎也带着冰冷的、滑腻的质感。皮肤上灰白色的区域似乎又扩散了些,那些蛛网般的暗沉纹路在昏暗光线下仿佛在缓慢蠕动。后颈处那块细微的凸起和暗沉,像一颗冰冷的种子,正汲取着我的恐惧生根发芽。

钥匙插进锁孔,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指尖一颤。拧动。

“咔哒。”

门开了。

那股浓烈的、陈腐到令人窒息的霉味和灰尘气息,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旧皮革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如同实质般扑面涌来。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踏入房间。

啪嗒。

惨白的灯光亮起,将这个狭小囚笼的每一个肮脏细节暴露无遗。掉漆的墙壁,发黄的天花板,瘸腿的椅子,铺着可疑污渍床单的硬板床。

以及,床头柜上。

那套寿衣。

暗沉如凝固血块的颜色,宽大僵硬的剪裁,惨白的衬领在灯光下泛着死气。它被叠放得一丝不苟,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仪式感,正对着门口,仿佛在静候我的到来。旁边,还放着一双同样惨白的、布质的袜子。

嗡……嗡……嗡……

洗衣机的声音还在响。不,它似乎更清晰了,就在这房间的墙壁里,在地板下,甚至……在我自己的骨头缝里震鸣。它不再是单纯的机械噪音,更像是一种低沉的、充满恶意的召唤。

“该你了。”

耳机里的声音又响了一次,清晰得如同耳语。我猛地捂住耳朵,但那声音并非来自外界,它直接在我脑髓深处响起!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疲惫感,如同沉重的铅块,猛地压垮了我的身体和意志。连续几天不眠不休的逃亡、极致的恐惧、精神的摧残,在这一刻达到了临界点。我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整个人像一袋湿透的泥沙,重重地瘫倒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额头甚至磕碰到了床沿,带来一阵钝痛,但这痛感也遥远得如同隔世。

视野开始模糊、旋转。天花板那盏垂死的节能灯管,在视野里分裂、重影,发出滋滋的电流噪音。那噪音渐渐与脑中的洗衣机嗡鸣、耳机里的低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混乱而催眠的漩涡。

“睡吧……”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低语,温柔又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穿上它……”

另一个声音紧接着响起,充满了诱惑的恶意。

不……不能睡……不能……

我的意识在黑暗的边缘挣扎,像溺水者徒劳地想要抓住一根稻草。但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崩溃像无底的沼泽,将我一点点拖入深渊。眼皮沉重得如同焊上了铅块,每一次试图抬起都耗尽最后一丝力气。那寿衣惨白的衬领,在模糊的视野里晃动着,像招魂的幡。

最终,黑暗彻底吞没了我。

……

不知沉睡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是一个世纪。

意识像沉船般缓慢地上浮,但并非回到清醒,而是陷入一片粘稠、冰冷的混沌。

冷。

不是雨水的冰冷,也不是空调的寒气。是一种从骨髓深处、从灵魂核心渗出来的、属于死亡本身的阴寒。它冻结了我的血液,麻痹了我的神经。

身体的感觉很奇怪。沉重,僵硬,像是被裹在厚厚的、冰冷的泥浆里。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如同拉动一个锈死的风箱,肺部传来撕裂般的钝痛,吸入的空气冰冷刺骨,带着浓重的霉味和……一种极其熟悉又令人作呕的恶臭——消毒水、淤泥、还有那甜腻的腐烂气息!

我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惊恐如同电流瞬间击穿了我麻木的神经!

我的眼睛!睁不开!眼皮像被缝死了!或者说……被什么东西紧紧压住了!

不仅仅是眼睛!我的整个身体!都像是被一层冰冷、僵硬、沉重的东西死死地裹缠着!从头到脚!严丝合缝!那触感……那滑腻粗糙的纹理……那沉重如铁的质地……

寿衣!

是那件寿衣!它……它穿在我身上了!

“唔……!”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呜咽被死死堵在喉咙里,变成沉闷的咕噜声。我拼命地想要挣扎,想要抬起手臂,想要蹬腿,想要扭动身体!但所有的努力都如同蚍蜉撼树!那件寿衣像一层冰冷沉重的铅皮,又像是无数双从地狱伸出的、冰冷僵硬的手,将我死死地按住、捆缚!我的四肢百骸都被禁锢在这层死亡的裹尸布里,动弹不得!

巨大的、足以撕裂灵魂的恐惧瞬间将我淹没!我像一条被钉在砧板上的鱼,只能徒劳地感受着那冰冷僵硬的布料紧贴着我的每一寸皮肤,渗透着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死亡的气息!

“该你了。”

耳机里那句冰冷的话语,如同最后的审判,再次清晰地响起。

紧接着,是声音。

不是来自耳机,而是直接灌入我的听觉神经,如同海啸般汹涌而来!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仿佛就在我的脑袋里炸开!巨大的轰鸣震得我的颅骨都在嗡嗡作响!紧随其后的,是金属被瞬间撕裂、扭曲、折断的尖锐刺耳的“嘎吱!哐当!”巨响!如同万吨巨轮在眼前解体!

嗤——嗤嗤嗤——!!!

高压液体疯狂喷射的声音!汹涌澎湃,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质感!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我彻底淹没、腐蚀!

嘀呜——嘀呜——嘀呜——!!!

高频、凄厉、几乎要刺穿耳膜的警报声!拉长,再拉长,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疯狂地嘶鸣着!

“妈妈……呜……妈妈我怕……”小女孩无助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微弱却无比清晰,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进我的心脏。

“跑!快跑啊——!!!”男人撕心裂肺的最后狂吼,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不甘。

“不——!!!”女人绝望的尖叫,戛然而止,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剪刀剪断。

这些声音!地铁里的声音!工业事故里死者最后的声音!此刻不再是碎片,不再是回响!它们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以最完整、最清晰、最狂暴的姿态,直接在我的听觉神经上疯狂肆虐!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临死前的痛苦、恐惧和绝望,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入我的大脑!声音的洪流将我彻底淹没、撕碎!

我的身体在这恐怖的声波冲击下剧烈地痉挛、抽搐!如同通了高压电!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跳动、扭曲!巨大的痛苦让我想要嘶吼,想要尖叫,但喉咙被那沉重的寿衣领口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濒死的抽气声!眼球在紧闭的眼皮后面疯狂地转动、凸起,仿佛要炸裂开来!冷汗(或者某种更粘稠冰冷的液体?)瞬间浸透了寿衣下的身体,又被那冰冷的布料吸收,带来更刺骨的寒意!

嗡……嗡……嗡……

那低沉顽固的洗衣机嗡鸣声,如同这场死亡交响乐的背景节拍,始终稳定地、冰冷地、带着嘲弄意味地盘旋着,将所有的尖叫、爆炸、警报都纳入它永恒的运转节奏。

“该你了。”

冰冷的声音再次宣告。

然后,一个新的声音,加入了这场地狱的交响!

那是一个女人凄厉到变调的、充满了极致痛苦和恐惧的尖叫!

尖利!高亢!仿佛灵魂正被活生生地从躯体里撕扯出来!那声音穿透力极强,瞬间压过了其他所有的噪音,直刺我的意识核心!

这声音……这声音……为什么……如此熟悉?!

是我!

那是我自己的声音!

是我在极致的恐惧和痛苦中,想要冲破寿衣束缚发出的嘶吼!它被……被清晰地捕捉了!录制了!加入了这场永不停歇的、来自地狱的死亡循环!

“不——!!!” 我的意识在疯狂的尖叫中彻底崩溃!灵魂被这恐怖的认知撕成了碎片!

穿在身上的冰冷寿衣仿佛在这一刻活了过来!它不再是僵硬的布料,而是无数张冰冷、滑腻、带着尸斑般霉点的“皮”!它们紧紧地贴合着我的皮肤,蠕动着,吮吸着,贪婪地汲取着我的恐惧、我的痛苦、我生命最后时刻爆发出的尖叫!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皮肤正在被剥离!被同化!被这层来自地狱的寿衣吞噬!那灰白色的、滑腻的、透着诡异暗纹的皮肤,正与寿衣那暗沉如血的布料融为一体!后颈处那块凸起的暗沉,像一颗冰冷的毒瘤,正在迅速蔓延,要将我的整个身体都转化为它的一部分!

嗡……嗡……嗡……

洗衣机的嗡鸣声似乎更大了,带着一种满足的、贪婪的韵律。它在搅拌。搅拌着那些痛苦的声音碎片。搅拌着那些被剥离的“皮”。现在,它正在搅拌我的尖叫,我的恐惧,我的……“皮”。

我的意识在无边的痛苦和冰冷中,向着黑暗的深渊急速坠落。最后残存的感知,是那件寿衣变得越来越紧,越来越沉,仿佛正将我的灵魂也一并裹缠进去,压缩成一个冰冷的、充满尖叫的结块。

然后,是新的声音碎片,如同幽灵般在无尽的嗡鸣背景中浮现。它们来自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带着不同的绝望腔调,却都指向同一个终点:

“……谁……谁在叫我?”

“……衣柜门……自己开了……”

“……镜子里的影子……在对我笑……”

“……别……别用那副耳机……”

这些模糊的、充满恐惧的只言片语,如同细小的冰针,刺入我即将消散的意识。它们是被困在这永恒轮回中的其他碎片,是洗衣机里其他等待被“清洗”的“皮”发出的微弱悲鸣。

而我自己的尖叫,那声凄厉到变调的“不——!!!”,此刻正被那冰冷的嗡鸣声包裹着、打磨着、循环播放着,成为这地狱洗衣房最新鲜、最刺耳的……“残留数据”。

黑暗彻底降临,冰冷而粘稠。

嗡……嗡……嗡……

洗衣机,还在转。

在某个角落,在某个廉价的旅馆房间,在某个二手市场的地摊上,或者在某个科技体验店的展示柜里……一对纯黑色的、流线型的、磨砂质感的“墨曜石”耳机,安静地躺着。它光滑的外壳在灯光下反射着幽幽的光泽,像一只沉睡的甲虫,等待着下一个能接收到它内部冰冷频率的……

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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