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这是《铜钱替》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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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河水如同粘稠的、充满恶意的淤泥,疯狂地灌入阿贵的口鼻耳窍。窒息感像一只巨手死死扼住他的喉咙,挤压着他的胸腔。浑浊的水流裹挟着泥沙和腐烂的水草,刺痛了他的眼睛,视野里只剩下晃动扭曲的、昏暗的黄色光影。
脚踝和手腕上那枯爪般的钳制,冰冷坚硬如同生铁铸就,非但没有丝毫松动,反而正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更深、更决绝地拖向河底那无尽的黑暗深渊。他徒劳地蹬踹着仅剩的一条腿,另一只手在水面上方疯狂地抓挠,却只搅起更多浑浊的泡沫和绝望。
岸上,那毒辣的日头仿佛隔着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那个背着他柴垛、穿着他破褂、顶着他面孔的“东西”,依旧佝偻着背,一只手慢条斯理地从怀里往外掏着。
一枚,两枚,三枚……
“……一……”
“……二……”
“……三……”
那冰冷的、麻木的、属于“阿贵”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穿透水波的阻隔,清晰地、一下下敲打在他濒临崩溃的意识上。每一个数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残存的理智上。他塞满怀抱的哪里是铜钱?是累累白骨!是索命的凭证!而他岸上的“倒影”,正用他的声音,数着他用命换来的“财”!
巨大的绝望和荒谬感瞬间淹没了阿贵。他不再挣扎了。所有的力气,连同那点被贪念点燃的狂热,都在此刻被冰冷的河水彻底浇熄、冻结。身体变得无比沉重,像灌满了铅块,任由那水下的枯爪拖拽着他下沉、再下沉。
河水的压力越来越大,耳膜嗡嗡作响。视线越来越模糊,岸上那个数钱的“自己”,终于彻底消失在晃动的、浑浊的水光之上。世界,沉入了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昏黄与冰冷。
他沉到了河底。
淤泥如同冰冷的、带着吸力的沼泽,瞬间包裹了他的下半身。刺骨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直刺骨髓。他被迫蜷缩着,一只手腕和一只脚踝依旧被那枯骨死死扣住,冰冷的触感如同烙印。
浑浊的水流稍微平缓了一些,泥沙缓缓沉淀。借着上方透下的、极其微弱的光线,阿贵终于看清了抓住他的东西。
那并非只是一截枯骨。
在他面前,在厚厚的、散发着恶臭的黑色淤泥里,半掩半露着一具完整的尸骸!灰白色的骨骼被河水浸泡得发黑,上面覆盖着滑腻的水藻和螺壳。空洞的眼窝深陷,直勾勾地“望”着他。而扣住他脚踝的,正是这具尸骸一只枯朽的脚爪!抓住他手腕的,则是从淤泥里伸出的另一只嶙峋手骨!
更让阿贵魂飞魄散的是,就在这具尸骸的胸腔肋骨之间,在那黑洞洞的腹腔深处,以及散落在淤泥里的其他骨节旁……赫然卡着、嵌着、散落着一枚枚黄澄澄的铜钱!它们如同尸骸腐朽血肉上生长出的诡异果实,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诱惑、又无比邪恶的光芒!
原来……石缝里那具枯骨,并非孤魂野鬼……它只是这河底无数“债主”中的一个!这浑浊的河底,这厚厚的淤泥下,不知埋葬了多少像他一样被贪婪迷了心窍的倒霉鬼!而每一枚被捡起的铜钱,都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用自己的命换来的!
“嗬……嗬……”
一个极其微弱、如同气泡破裂的嘶哑声响,从阿贵面前的尸骸那空荡荡的喉骨间逸出。那声音干涩、破碎,带着无尽的痛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阿贵甚至觉得,那空洞眼窝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贪婪的幽光,正死死地盯向他——或者说,盯向他怀中那些冰冷的、塞满他胸口的累累白骨!
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猛地从那具尸骸的胸腔中传来!不是物理的力量,而是直接作用于他的魂魄!仿佛他怀中那些被他亲手抠挖出来、塞进怀里的白骨指节,此刻正发出强烈的共鸣,要挣脱他的怀抱,回归到那具召唤它们的腐朽尸骸中去!而他的生命,他的精魂,似乎也要被一同吸走,填补那尸骸空洞的腹腔!
“不……是我的……钱……” 一个模糊、带着水泡的意念在阿贵濒死的意识里挣扎,却微弱得可笑。
就在这时,更深的淤泥被水流微微搅动。阿贵眼角的余光瞥见,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另一具半埋在淤泥里的白骨轮廓也微微动了一下!一只同样枯槁的手骨,缓缓地从黑泥中探出,五指张开,僵硬地、无声地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抓来!仿佛在等待着新的“补充”,新的“替身”!
岸上的声音,那冰冷的计数声,似乎也穿透了越来越厚重的河水,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但依旧执拗地响着:
“……四……”
“……五……”
“……六……”
每一个数字,都像是在宣判他距离彻底成为河底枯骨又近了一步。阿贵的意识在极致的冰冷、窒息和灵魂被撕扯的痛苦中,迅速涣散。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那具紧抓着他的尸骸,那肋骨间闪烁的铜钱,旁边那只抓来的枯手,岸上模糊的数钱声……一切都搅成了一锅冰冷绝望的浓汤。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僵硬、冰冷,仿佛骨头也在河水的浸泡下迅速失去活力,变得和淤泥里的那些东西一样。怀中的累累白骨,硌着他胸膛的触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仿佛它们正在生根发芽,要与他融为一体。
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念头:岸上那个数钱的“阿贵”……他怀里掏出的,到底是铜钱……还是……新的白骨?他数到多少了?他……会数完吗?
意识彻底沉入冰冷的黑暗之前,他似乎听见了岸上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满足的叹息。然后,是铜钱落入破旧钱袋里,那一声清脆而遥远的——
叮当。
浑浊的河水依旧缓缓流淌,裹挟着泥沙,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河底新添的那具蜷缩的、被枯骨紧抓的身影。几缕黑色的、如同水草般的东西,从他的口鼻处随着水流缓缓飘散开来。
毒辣的日头渐渐西斜,将河滩染上一层血色。空旷的岸边,那个背着沉重柴垛、穿着破旧短褂的“阿贵”,终于数完了最后一枚铜钱。他将空荡荡的手从怀里抽出,掂了掂那个同样破旧、此刻却似乎沉甸甸的钱袋,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了扯,露出一个与之前河滩老头如出一辙的、僵硬而诡异的笑容。
他不再看那浑浊的河水一眼,仿佛那里从未发生过任何事。只是佝偻着背,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沿着河滩,朝着炊烟升起、仿佛象征着人间温暖的村庄方向,蹒跚地走去。
沉重的柴垛在他背上发出吱呀的呻吟。夕阳将他孤独扭曲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进那浑浊的、深不见底的河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