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通往庐山的官道上,尘土飞扬。
黄三江一身风尘仆仆的官服,紧抿着唇,眉宇间凝聚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与使命在肩的凝重。他身后,一队二十余人的东宫亲卫,人人精悍,骑乘着健壮的河西骏马,沉默地护卫着这位太子特使。马蹄翻飞,踏碎了春日山道的寂静,也踏碎了沿途州县的平静。为了这趟差事,黄三江不惜跑死了两匹上等良驹,硬生生将原本需要十数日的路程,压缩到了令人咋舌的四天四夜!
临行前,太子太傅、德高望重的老尚书周弘正,在瓦官寺僻静的回廊下,曾意味深长地拍着他的肩膀低语:“三江啊,此去庐山,关乎国运,亦关乎新朝气象。太子殿下……心意已决。一月之后,待第三次劝进表呈上,便是我大梁新君登基御极之时!老夫盼你此行,能带回一份足以震动朝野、为登基大典锦上添花的……郢州捷报!” 老尚书浑浊的眼中,闪烁着期待与沉重的压力。黄三江明白,这“捷报”二字,重逾千斤,更是他此行必须完成的任务。
当镇上的信使将“天使将至”的消息提前送达牯岭镇时,陈平凡正跨上他那匹春天发情的赤虎马,准备如往日般前往大林寺,与静海禅师进行那盘每日例行的“不胜不负”之局。闻讯,他勒住缰绳,赤虎不满地打了个响鼻。
“建康的人……来的有些快啊。”陈平凡望向山下蜿蜒的道路,眼神深邃如古潭。他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旋即调转马头,“典虎,告诉忠叔,崖上一切照旧,严守门户。随我去镇上迎一迎这位‘天使’。”他特意强调了“镇上”二字。那座隐藏在悬崖峭壁之后、日夜赶工、高墙耸立、铁火轰鸣的庞大院落,是他真正的底牌和根基,绝不能在此时暴露在建康来人的视线之下。
曾经的牯岭镇,穷困闭塞,连个像样的里正都难寻。如今,却已是另一番景象。通往镇子的山路被拓宽、夯实,铺上了碎石,车马往来便利。镇口新起的客栈和酒肆,虽不奢华,却也窗明几净。当黄三江一行风尘仆仆地抵达镇口时,迎接他的并非预想中惶恐的地方官吏,而是几位身着半旧儒衫、气质朴实的镇上读书人——这是陈平凡特意安排的“陪客”。
“草民等恭迎天使!”几位老儒生带着几个年轻学子,恭敬地行礼。
黄三江翻身下马,强忍着长途颠簸的腰背酸痛,努力维持着天使的威仪,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眼前的景象吸引。街道整洁,屋舍虽大多仍是旧屋,却修缮得颇为齐整,窗棂上贴着新剪的窗花。来往的镇民,无论老少,脸上虽仍有山民的质朴,却少了一路上其他贫民的愁苦麻木,多了几分红润和安详。几个孩童嬉笑着追逐跑过,身上的棉衣虽打着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炊烟和草木清香,一种蓬勃的生机感扑面而来。
他被引至镇上最大的“山泉居”客栈落脚。甫一坐定,几位作陪的读书人便打开了话匣子,言语间充满了对陈平凡发自肺腑的感激与崇敬。
“天使大人有所不知啊!陈公子真是我们牯岭的救星、活菩萨!”
“是啊是啊!若非陈公子慷慨解囊,招募乡邻,修桥铺路,这穷山恶水之地,哪能有今日这般光景?”
“寒冬腊月,是陈公子开仓放粮,施粥赠药,救了多少老弱妇孺的性命!”
“您看看这路!这学堂!这车马!都是陈公子的恩德!他老人家不图回报,只让我们好生过日子……”
“陈公子就是当世的圣贤!若非他,我们这些穷苦人,哪能在这大山里过上这般好日子!他老人家,就是佛祖派来搭救我们的!”
话语质朴,情真意切。黄三江默默听着,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亲眼见证了牯岭镇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绝非虚言!短短数月,将一个穷困潦倒、几乎被遗忘的山野小镇,改造成眼前这般充满生机、百姓安居乐业的家园,这需要何等的手段、何等的财力、何等的……仁心?莫先生和诸葛旦那番“人皇”的说辞,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眼前这实实在在的“王道乐土”,远比任何雄辩都更有说服力!陈平凡,绝非池中之物!他是真正在践行“救千万黎民出苦海”的宏愿!
山下闻讯匆匆赶来的地方官员,被东宫亲卫毫不客气地拦在了镇外。黄三江带来的,是太子的意志,在见到陈平凡前,其他人还不配与他相见。
马蹄声由远及近。黄三江立刻起身,快步走出客栈。只见镇口方向,一骑如烈焰般疾驰而来!马上之人,青衣素袍,身形挺拔,正是陈平凡!他身后,跟着那位如同铁塔般沉默的护卫典虎,以及数十名同样精悍、眼神锐利的部曲。
“陈公子!一别数月,风采更胜往昔!黄三江有礼了!”黄三江不顾自己天使身份和周围无数双眼睛,竟主动迎上前去,满面春风,甚至伸出手欲扶陈平凡下马。此举引得他身后的东宫亲卫和围观的镇民都露出惊诧之色。
陈平凡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旋即展颜。他灵巧地一偏身,避开了黄三江的手,干净利落地翻身下马,赤虎亲昵地用头蹭了蹭他的手臂。“黄兄……不,黄大人,折煞在下了。天使驾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他拱手行礼,目光快速扫过黄三江身后那些明显训练有素的东宫亲卫,语气从容,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
黄三江敏锐地捕捉到了陈平凡那瞬间的停顿和对自己称呼的犹豫,立刻朗声道:“下官东宫长史黄三江,奉皇太子殿下谕令,特来宣旨!恭喜陈将军了!”他特意点明了自己的新身份和来意。
“将军?”陈平凡面露恰到好处的愕然,“黄长史莫不是舟车劳顿,记错了?陈某山野闲人,先帝赐下的禁军身份也作罢了,何来将军之衔?”
“错不了!错不了!”黄三江眼中笑意更浓,带着一种分享重大喜讯的兴奋,从身旁随从捧着的紫檀木匣中,郑重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绫锦圣旨。“圣旨在此!平北将军,请接旨吧!”
“圣旨”二字一出,如同定身咒语!周围所有镇民、读书人、乃至陈平凡的部曲,无不脸色剧变,纷纷跪倒在地,头深深埋下,大气不敢出。空气瞬间凝固。
陈平凡目光一凝,撩起袍角,作势便要下跪。
“将军且慢!”黄三江却抢前一步,双手稳稳托住了陈平凡的手臂,声音压得极低,仅容两人听见,“太子殿下有口谕:‘陈将军于孤有再造之恩,情同手足!此恩永世不忘!接旨之时,免跪拜之礼!’ 殿下心意拳拳,将军万勿推辞!”
此言一出,饶是陈平凡心志坚如磐石,也不由得心头微震。免跪接旨!这几乎是宗室亲王才可能享有的殊荣!太子萧元良,为了拉拢他,竟不惜打破如此森严的礼制!这份“恩宠”,既是无上荣耀,亦是沉重的枷锁。
陈平凡脸上瞬间涌起“激动”之色,眼圈似乎都有些泛红,他不再坚持下跪,只是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殿下隆恩,臣……陈平凡,肝脑涂地,无以为报!” 姿态做得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