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内的厮杀呐喊声如同沸腾的潮水,一波高过一波,火光将那片天空映得一片血红。陈平凡勒马停在一处岔路口,目光望向升起浓烟的东门方向,环顾身后的部曲最终落在了截然相反的南方。
“典虎!”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主公!”铁塔般的壮汉立刻驱马上前,脸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点齐所有人,”陈平凡马鞭遥指南门方向,“跟我走!去城南!”
典虎没有任何迟疑,只是猛地一挥手,对着身后两百名同样浴血、喘息未定的部曲低吼:“转向!南门!跟上将军!” 命令干脆利落。两百铁骑没有丝毫混乱,瞬间调转马头,放弃了近在咫尺的东门战场,朝着冷寂黑暗的城南方向,再次策马狂奔!
天色昏沉,城南区域一片死寂,与东门的猛烈厮杀形成诡异对比。只有远处城墙上零星的火把和偶尔闪过身影的平民,提醒着这里依旧是江陵城的一部分。陈平凡凭着当初刘山讲述的路线,引着队伍在狭窄弯曲、污水横流的陋巷间快速穿行,最终停在了一处毫不起眼的院落前。
院墙低矮,门扉破旧,看起来和周围那些被战火遗忘的贫民居所别无二致。然而,当陈平凡的队伍靠近时,黑暗中立刻闪现出几条精悍的身影,无声地拦在巷口,手中短刃在阴影里反射着幽光。气氛瞬间紧绷。
陈平凡没有下马,只是侧了侧身,让火光映照出他身后马背上那个瘦削的身影——正是被陈平凡“请”来的莫问先生。
拦路的汉子们看清莫问的脸,紧绷的杀气瞬间消散,如同潮水般退去。为首一人对着莫问的方向微微躬身,随即挥了挥手。几条人影如同融入黑夜的墨点,迅速退回到院墙的阴影里,消失不见。院门无声地开了一道缝隙。
陈平凡率先下马,将缰绳丢给典虎,示意他和部曲在院外警戒。他则扶着莫问下马,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这处看似寻常却暗藏玄机的小院。
院内比外面更显破败,几间低矮的土房在夜色里如同沉默的巨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劣质炭火的气息。然而,在院子角落的阴影里,或坐或立着至少百余名精壮汉子。他们衣着普通,甚至有些褴褛,但个个眼神锐利,身形沉稳,呼吸绵长,显然都是训练有素的好手。他们如同雕塑般静默着,目光随着陈平凡和莫问的移动而移动,带着审视和戒备。
莫问径直走向院子中央唯一亮着灯火的土屋。屋内陈设简陋,只有一张破旧的方桌和几条长凳。桌上摆着一个粗陶茶壶,两个缺了口的茶碗,一灯如豆。
“陈公子,请坐。”莫问自顾自在主位坐下,拿起茶壶,慢条斯理地倒了两碗浑浊的茶汤,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袅袅升起。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外面震天的厮杀与他毫无关系。
陈平凡在莫问对面坐下,没有碰那碗茶,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锥子,直刺向莫问浑浊却深不见底的眼睛。屋内只有两人,但院中那些沉默的护卫,如同无形的压力,笼罩在狭小的空间里。
“莫先生,”陈平凡开口,声音低沉而直接,打破了小屋里的沉默,“我就是想知道您接下来的安排,我猜只要您带人从这条地道安然离开江陵……”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墙角一处被破草席半掩着、毫不起眼的石板,“想必接下来就是水淹江陵的大戏了。”
莫问倒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浑浊的茶汤在碗沿溅出一点水渍。他抬起眼皮,再一次认真地、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昏黄的灯光下,那张沾着血污和烟尘的脸庞,透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通达老练。
“哦?”莫问放下茶壶,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声音依旧平稳,“陈公子此言……老朽有些听不明白了。”
陈平凡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毫无温度的弧度:“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了。诸葛旦益州签帅,总揽蜀地汉人势力,在江陵城隐姓埋名待了整整三年。他那样的人物,总不会是来游山玩水的吧?”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住莫问,“莫先生,您究竟想要什么,我不知道。但诸葛旦,他总要捞点实实在在的东西回去。如今益州之地,表面看是魏军占了,可背地里,恐怕诸葛旦和他背后的力量,才是益州真正的主人吧?”
莫问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些,他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浑浊的茶汤。
陈平凡继续道,语速不快,却字字如刀:“萧氏宗室,为了这把龙椅,骨肉相残,鹬蚌相争。而诸葛旦,正好躲在暗处,坐收渔翁之利!他蛰伏三年,暗中经营,在蜀地凑出一支足以改变战局的水军,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他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如同穿透了这简陋的土屋,看到了城外奔腾的大江,“现在,全城上下,甚至天下人都知道了,是陛下萧绎要掘堤水淹江陵!这千古骂名,陛下背定了!等到江水破堤,滔天巨浪席卷而来,城内无论是拼死抵抗的梁军残部,还是刚刚攻入城中的魏军精锐,都将被冲得七零八落,毫无还手之力!届时……江陵城,对诸葛旦来说,岂不是唾手可得?一座被清洗过的、等待新主入主的空城!”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灯芯燃烧发出细微的哔剥声。莫问端着茶碗的手停在半空,浑浊的茶水微微晃动着。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看不清具体表情。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放下茶碗,碗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他抬起眼,那目光不再是浑浊,而是如同深潭般幽暗难测,带着一种被彻底看穿后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陈公子……老朽真是没想到,你竟能聪慧、或者说,能想到这种地步……”
陈平凡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所以,莫先生,您现在可以走了。带上您的人,从这条地道离开。去告诉诸葛旦,他的水军可以动了。”
莫问深深地看着陈平凡,脸上那点伪装出来的讶异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诡异:“陈公子,得了江陵,不好么?这座控扼长江中游的重镇,钱粮堆积如山,民心虽乱却可用,更兼有‘阻止暴君水淹都城’的大义名分在手!无论你日后是想拥立太子,还是……另竖旗帜,”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有此根基,问鼎天下,指日可待!”
陈平凡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眼神依旧冰冷:“莫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对问鼎天下,没有兴趣。”他站起身,不再看莫问,“那么,我就在此,等候莫先生……和诸葛将军的好消息了。”他特意加重了“好消息”三个字。
莫问也缓缓站起身,掸了掸素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着陈平凡,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陈公子放心。明早五更时分,当江陵城在睡梦中惊醒于滔天洪水之时,你陈平凡,便是力挽狂澜、拯救万民于水火的……救国英雄!” 他说完,不再停留,转身对着门外阴影处沉声道:“走!”
院中那些沉默的精壮汉子立刻行动起来,动作迅捷无声。他们掀开墙角那块沉重的石板,露出一个黑黢黢、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一股带着浓重土腥味和湿气的寒风从洞中涌出。莫问在两名汉子的护卫下,毫不犹豫地钻入地道,身影迅速被黑暗吞没。其余汉子鱼贯而入,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转眼消失不见。石板被重新盖上,破草席依旧半掩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土屋内,只剩下陈平凡一人。他走到桌边,端起那碗早已凉透的浑浊茶汤,却没有喝,只是看着碗中自己的倒影,眼神幽深莫测。远处,东门方向的厮杀声似乎减弱了一些,但整座城池,如同绷紧的弓弦,等待着那惊天动地的最后一击。
两个时辰后。
距离江陵城数十里外的江边一处隐秘滩涂。莫问在几名护卫的搀扶下,略显狼狈地从一条隐藏在芦苇荡中的小船上岸。冰冷的江风如同刀子般刮在脸上,带着浓重的水腥气。他顾不上整理凌乱的衣袍,立刻焦急地向江面望去。
然而,月光下,宽阔的江面只有粼粼的波光和呜咽的风声。预想中应该在此接应、帆樯如林、杀气腾腾的益州水军,竟然踪影全无!只有几条破烂的渔船在远处的波涛中起伏,显得格外渺小寂寥。
莫问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厉声喝问身边的护卫:“怎么回事?迅速派人往上游查探!”
就在这时,芦苇丛中一阵窸窣,一个浑身湿透、如同水鬼般的汉子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扑倒在莫问脚下,声音带着惊惶和颤抖:“莫……莫先生!不好了!签帅……签帅命小的在此等候先生!签帅的水军……来不了了!”
“什么?!”莫问一把抓住那人的衣领,浑浊的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光芒,“说清楚!怎么回事?!”
那探子喘着粗气,语无伦次:“是……是魏军!一支……一支精锐骑军!足有数千之众!突然出现在百里洲附近!旌旗招展,烟尘蔽日!他们沿着江岸疾驰,摆出了要强渡包抄水军侧后的架势!签帅……签帅唯恐有诈,更担心被这支骑军缠住,无法完成……完成水淹江陵的军令,反而陷于被动!只能……只能下令水军暂退,避其锋芒!签帅特命小的在此等候先生,告知实情,请先生……也速速离开险地!退往益州再做打算!”
“数千魏军骑军?出现在百里洲?”莫问如遭雷击,抓着探子衣领的手无力地松开。他踉跄着后退一步,猛地转头,望向江陵城的方向。此刻的江陵城,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被火光勾勒出的轮廓,像一头垂死的巨兽。东门的喧嚣似乎已经彻底平息,只有死寂的黑暗笼罩着那里。
数千魏军?西魏的主力明明正在全力攻打江陵城,东门激战正酣,怎么可能还有一支数千人的精锐骑军出现在上游百里洲?而且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恰好在他和诸葛旦约定的水军出动前夕出现?驱散水军,却不追击?
一个冰冷的名字,如同毒蛇般瞬间窜入莫问的脑海——陈平凡!
是他!只有他!只有那个看穿了水淹之计、在城南地道口与自己“道别”的年轻人,才有动机、有能力、也有胆量,在所有人都被江陵城血战吸引目光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分出一支疑兵!那支所谓的“数千魏军骑军”,恐怕连几百人都没有!不过是虚张声势,点燃篝火,扬起烟尘,打着魏军旗号在江边来回奔驰,制造大军压境的假象罢了!而诸葛旦,身负重任,又远离主战场,自然不敢冒险,选择了最稳妥的退避!
好一招疑兵之计!好一个釜底抽薪!彻底断送了他和诸葛旦苦心经营数年的水淹奇谋!
“陈公子……陈平凡……”莫问望着江陵城的方向,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最终,所有的惊愕、愤怒、不甘和难以置信,都化为一声长长的、充满了复杂意味的叹息,如同这呜咽的江风。
他苦笑一声,那笑容里充满了自嘲和一种棋差一着的无奈。昏暗中,他的眼神变得无比疲惫,也带着一丝对这个年轻人深深的忌惮。
“陈公子啊陈公子……老朽……真是猜不透你了……” 这声低语,消散在凛冽的江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