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殿外那被厚重宫门隔绝的遥远喊杀声,骤然变得清晰、激烈、迫近!仿佛汹涌的潮水终于冲垮了堤坝的最后一道防线!
“报——!!!” 一声凄厉的嘶吼撕裂了大殿内短暂的死寂!一名浑身浴血的禁军将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撞开殿门,扑倒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头盔歪斜,甲胄破损处渗着暗红的血迹。“陛下!陛下——!魏军……魏军已攻破东城!正……正朝着宫城……杀来了!抵挡不住了!”
那将领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而剧烈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入殿内三人的耳中。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刻般浓烈,如此真实地弥漫在每一缕空气里。
萧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没有去看那跪伏在地、浑身浴血的将领,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动一下。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对着那个方向,疲惫地挥了挥。那手势,仿佛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又像是对这疯狂世界最后的告别。
“知道了。退下吧。” 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丝毫波澜。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唯有殿外传来遥远的喊杀声、兵器撞击声、濒死的惨叫声,如同越来越响的背景音,无情地宣告着末日的降临。
陈平凡猛地踏前一步,铁甲铿锵,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显得有些嘶哑,带着最后的恳求:“陛下!东城已破,宫城危在旦夕!末将愿率尚存禁卫,拼死护驾突围!江津渡口尚有船只!只要……”
“高善宝。” 萧绎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帝王的最终决断。他不再看陈平凡,目光投向侍立在一旁高善宝。
高善宝浑身一颤,猛地跪伏下去,额头重重磕在满是灰尘的金砖上:“老奴……在!”
“带莫先生,” 萧绎的声音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下一句,“和平凡出宫。立刻。”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在地上。
“陛下!” 陈平凡双目赤红,还想再争。
“走!” 萧绎猛地低吼一声,那声音如同受伤的困兽发出的最后咆哮,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苦与决绝。他霍然转身,背对着他们,宽大的赭黄袍袖在昏暗中剧烈地抖动,只留下一个孤绝而沉重的背影,面对着那盘刚刚结束、象征着惨淡“胜利”的棋局,以及棋局之外,那山呼海啸般涌来的毁灭。
高善宝以头抢地,泣不成声:“老奴……遵旨……” 他挣扎着爬起来,浑浊的老泪纵横,却不敢有丝毫耽搁,踉跄着走到莫问和陈平凡身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莫先生……陈将军……请……请随老奴……速速……离宫……”
莫问深深看了一眼萧绎那决绝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他长叹一声,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难以言说的东西——对往昔的追忆,对陈公子的不解,对眼前这位末路帝王复杂难言的悲悯。他默默地、无比郑重地,对着萧绎的背影,深深一揖到地。然后,他拉起还在死死盯着萧绎、身体因愤怒和不甘而微微颤抖的陈平凡的手臂,低声道:“陈将军……走吧。莫让陛下……为难。”
陈平凡的身体僵硬如铁,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声响。他不再言语,只是对着萧绎的背影,行了一个最标准、最沉重的军礼。铁甲铿锵,右拳重重捶在左胸,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他猛地转身,再没有一丝留恋,大步流星地朝着殿外走去,铁靴踏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重而急促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踏在碎裂的河山上。
高善宝搀扶着年迈的莫问,紧随其后。三人急促的脚步声,迅速被殿外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的喊杀与惨叫声吞没。
沉重的宫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发出令人心悸的沉闷摩擦声,将殿内那点昏黄的灯火和那个孤绝的背影彻底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宫门外,寒风四起,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和硝烟味扑面而来。高善宝停下脚步,最后望了一眼身后那扇隔绝了生死的巨大宫门。门内,是他侍奉了一生的帝王,是他早已视为归宿的宫殿;门外,是混乱、杀戮和渺茫的未知。他那张已经消瘦了许多的脸上,泪水早已被寒风吹干,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松开搀扶莫问的手,对着莫问和陈平凡,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莫先生……陈将军……只能送到此处了。此去……山高水远……望……珍重……” 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苍凉。
莫问嘴唇翕动,最终只是沉重地点头。
陈平凡看着高善宝,这位看着内心纠结的天子近臣,此刻像一株即将被狂风吹折的枯树。他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高善宝直起身,不再看他们,毅然决然地转身,佝偻的身影没有丝毫犹豫,一步一步,重新走向那扇刚刚关闭、象征着终结的巨大宫门。他的背影在昏暗摇曳的火光下,显得异常渺小,却又带着一种飞蛾扑火般的决绝。仿佛那不是通向死亡,而是回归他命定的、唯一的归宿。
宫门旁值守的最后几名禁军,脸上混杂着恐惧和一种奇异的麻木,默默地为这位老内侍拉开了沉重门扉的一道缝隙。高善宝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没入那片隔绝了生死的黑暗与昏黄之中。沉重的宫门,在他身后,再次缓缓合拢,发出最后一声沉闷的、如同叹息般的巨响。
“轰隆——”
门轴摩擦的声音,如同历史的巨轮碾过断裂的脊梁,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陈公子,此番冒险入宫就是为了演这场戏?是想让梁帝懊恼、悔恨?还是为了最后恶心一下这位亡国之君?”莫问望着宫门,向陈平凡问出诛心之语。
“莫先生想多了。”陈平凡沉吟片刻,回应道,“我入宫就是想劝陛下离开江陵,只是陛下心意已决,我无能为力罢了。”
莫问和陈平凡站在宫门下,典虎带着二百部曲已经跨上战马向两人奔来,抽刀张弩,准备战斗。
陈平凡看着此时只有一人的莫问,还是初见时那副模样:獐头鼠目,皮包骨的身材;头发枯黄稀少,斜吊的小眼睛,鼻梁塌陷还有点红鼻子头;两撇狗油胡,上嘴唇薄下嘴唇厚,满嘴碎芝麻牙。可在陈平凡眼中,莫问的样子不是丑陋,而是阴暗,鬼祟,模糊不清。
陈平凡右手缓缓靠近腰上的战刀,但又忍住了,纵身一跃跨上赤虎。
陈平凡最后看了一眼那紧闭的、仿佛吞噬一切的巨大宫门,猛地拨转马头,铁甲在火光映照下反射出冰冷的光。他一把将身旁的莫问拽上马,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莫先生,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