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宫城深处,暮色像沉重的铁锈,一层层剥落着这处无人问津的殿宇上斑驳的朱漆。这里是萧绎还未曾称帝时的寝宫,徐王妃徐昭佩就住在这里。萧绎也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没有来过这里,今天不知怎么的,他选择这处冷宫和莫先生下盘棋。
风从破损的窗棂缝隙里钻进来,带着初冬的寒意,卷起帷幔上积年的浮尘,在空旷的殿宇里无声打着旋。殿内只点了几盏油灯,昏黄的光晕在阴影的挤压下艰难地撑开一小片暖色,勉强照亮中央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棋枰。
那盘踞于殿心的棋盘,光洁的楸木枰面被灯火映出温润的质感,其上星罗棋布,已然落下了数十枚棋子。
梁帝萧绎端坐在棋枰一侧,身上那件半旧的赭黄常服在昏光里显得有些黯淡。他微微前倾着身子,目光紧紧锁住纵横交错的纹路。指尖拈起一枚浑圆的墨玉黑子,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嗒”的一声清响,棋子稳稳嵌入中腹一处要冲。
对面,难得归拢一下仪容的莫先生拢着素袍的袖子,枯瘦的手指在棋罐里轻轻摩挲着温润的白玉棋子,目光随着萧绎的落子扫过棋盘。他看着那迅速占据中腹要冲的黑子,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声音低沉却清晰:“陛下这开局不凡,气象宏大,攻势磅礴,远超前人手笔。”
“这是陈平凡自创的宇宙流,朕也是拾人牙慧。”萧绎的目光并未离开棋盘,嘴角却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咀嚼着某种苦涩的滋味。“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朕一生遍览经史子集,自诩能以史为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然则……”他喉头微微滚动了一下,目光扫过殿内被阴影吞噬的雕梁画栋,那昔日象征着无上权威的华美装饰,此刻只余下破败的轮廓,“未曾想,终究是落到了这般境地。”
他的落子依旧迅捷,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熟稔,仿佛这十九道经纬间的万千变化早已烂熟于心。黑棋在他的指下,如一条积蓄了力量的黑蟒,昂首吐信,步步紧逼,向着中腹的白棋阵势缠绕、挤压,透出一股凌厉的攻势。
莫问的白子则从容不迫的应对着,虽不能反击但防守得当。他并不与那汹涌的黑潮正面硬撼,指尖的白玉棋子落下时,轻巧而坚定,或点刺,或轻削,或加固边角。白棋在他的调度下,如同坚硬的礁石,一次次恰到好处地化解着黑棋凶猛的冲击,虽略显局促,却始终未露败象。他一边沉稳应对,一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抚慰的暖意:“陛下此言,未免过于妄自菲薄了。纵观夏商以降,周文王拘于羑里,始皇帝生于赵国质馆,汉高祖起自小小亭长,昭烈帝更是织席贩履的微末之辈。便是那雄踞江南的宋武帝刘裕,早年亦不过一介嗜赌败家、几不识丁的莽夫。试问,古来帝王,论学识之渊深广博,又有几人能与陛下比肩?”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棋局,又落回萧绎凝重的脸上,眼神深邃:“在老夫看来,成就帝王霸业者,学识、出身、勇力、智谋,皆非根本。正所谓‘时也,运也’。陛下今日之困,非力有未逮,亦非智有不逮,不过是……”他轻轻叹息一声,一枚白子落在边路,稳稳守住了根基,“不过是时运二字,较之文王、高祖、武帝他们,稍稍……失了些运道罢了。”
萧绎闻言,执棋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随即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那笑声里并无愠怒,倒像是老友间提起一件过往趣事。“莫先生,你这话,可与几年前在临江楼上的论调大相径庭了。那时你指着临江楼里那条金蛟,言之凿凿地对朕说,‘金蛟隐鳞,待时而起,终将化龙腾渊’。先生的金口玉言,朕可是一字未忘。”
他话虽如此,落子却丝毫不见滞涩,一枚黑子再次重重拍下,深入白棋阵势的缝隙,如同黑蟒骤然收紧绞杀的身躯,将中腹一大片白棋的生机死死锁住。那盘踞中央的黑棋大龙,气势更盛,凛凛然已有吞天噬地之威。
莫问看着被黑棋逼得不得不节节退让、最终放弃中腹大片实地、只能委屈退守边角的白棋,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些。他捻着胡须,目光投向棋枰之外昏暗的虚空,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陛下记得不错。老夫确曾言道,金鳞非凡物,终有化龙日。然则……江水浩荡,深不可测,谁又敢断言那幽暗江底,仅此一条潜蛟?蛟龙欲化真龙,亦需跃过龙门。龙门之前,群蛟竞逐,血染江波,最终能腾空而起的,不过其一。其余……皆成劫灰。”他收回目光,一枚白子轻点,在角隅之地构筑起最后的堡垒。
棋局已入中盘,黑棋凭借中腹的巨大实空和厚壮的外势,如同猛虎踞于高岗,神龙盘于深渊,胜势昭然若揭,几乎难以动摇。萧绎的目光却并未因这棋枰上的优势而轻松分毫,反而更加幽深,仿佛透过那纵横的线条,看到了更为广阔而残酷的天地。他捏着一枚黑子,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探询:“莫先生,朕如今……已是山穷水尽。这盘棋,胜负已分。可天下这盘棋……朕心中尚有迷障未破。先生通晓古今,洞明世事,能否为朕解此一惑?”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住莫问,“究竟要有什么样的气运,才能……平定这纷乱天下?”
那枚黑子悬在棋盘之上,久久未落。
莫问摩挲着手中温润的白子,指尖感受着玉石那微凉的触感。他并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在棋枰上巡弋。黑棋大势已成,白棋只能在边角之地勉强维持生存,如同被狂风巨浪逼到礁石缝隙间的孤舟。殿内只余下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哔剥声,以及窗外更显凄厉的风啸。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着凝滞的空气:“陛下,这天下,恰似眼前这方棋枰。钱粮赋税,是布局之根基,如同这角地星位,需先站稳脚跟。兵强马壮,甲胄精良,方能在棋盘之上放手厮杀,征伐四方,如同中腹的搏杀,非强力不可为。而文臣安民,武将慑敌,上下相合,民心归附,则是最终的收官,奠定胜局,抚平波澜。”
他顿了顿,指间那枚白玉棋子映着跳动的烛火,流淌着一层脆弱的光晕。“然而……”莫问的话锋陡然一转,带着更深沉的穿透力,“天下终究不是棋局。棋枰之上,非黑即白,壁垒分明,执棋者俯览全局,落子生杀予夺。可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芸芸众生,贩夫走卒,王侯将相,谁人不是棋子?又有谁能永远端坐云端,冷眼执棋?”他微微摇头,眼神里是看透世情的无奈,“终究……都要下场的。从云端跌落尘埃,从执棋者沦为盘中子,不过一夕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