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军初战告捷的消息半天时间就传遍了大街小巷,整座江陵城正浸泡在暮色中的酒香里。那些被战报点燃的灯火沿着朱雀大街次第亮起,像是有人打翻了装满星子的琉璃盏。
临江楼的酒旗最先挑破宵禁的薄纱,雕花窗格里漏出的暖光在青石板上织就金线。暗巷深处的秦楼楚馆除了菊园没有丝毫反应,其余大大小小的欢场次第点亮茜纱灯笼,脂粉香混着弦歌声在檐角游走,被风一吹便凝成细碎的珠箔悬在城阙飞檐。就连最为人不齿的暗娼荡妇,都重新打开封死的暗门,招呼着囊中羞涩的邻里旧客。
西园雅集的文士们早已研开松烟墨,狼毫饱蘸朱砂在澄心堂纸上纵横。酒渍沾染的\"破阵子\"与\"从军行\"在觥筹交错间此起彼伏,有人借着三分醉意将酒樽摔作惊堂木,仿佛杯中晃动的不是琥珀光,而是血染的残阳。
最躁动的当属深宅里的纨绔们。王才鼎的几个庶出弟弟扒开后墙的忍冬藤蔓时,锦袍上还沾着晨起未干的墨迹——那是他们央着西席代笔的\"请战书\"。张尚书家的小公子钻过狗洞的模样像极了他豢养的细犬,只是腰间玉玦与粗麻布袋相撞的声响,分明是另一个战场的金戈铁马。
这些细碎的喧闹在子时攀上顶峰,又在五更梆声里碎成满地桂华。当第一缕晨光刺破城楼上的战旗时,昨夜泼洒的墨迹已干涸成龟裂的河床,而那些信誓旦旦的请战书,此刻正静静躺在各府后巷的泔水桶底。
这一夜的江陵是放纵的,是欢愉的。
颜府。
颜家二爷颜之善满身酒气的回到府门口,大哥颜之仪和三弟颜黄门已经等在门口,扶着颜二爷回到书房。
两碗醒酒汤下肚,本来还有些迷糊的颜二爷马上清醒过来。
“二哥,有什么发现吗?”
颜黄门亲自给二哥更换擦脸的手巾,书房外的小厮丫鬟都被赶走,屋里只剩兄弟三人。
“不出你所料,昨日出战的武将都是闭门谢客,和裴家关系好的几家姻亲也都没有庆祝。临江楼虽然开门营业,黄三江却没出现,只是黄家几个上一辈广邀宾朋,大肆庆祝了一番。其他几家酒楼里也都是各家的庶出旁支,没看见几个有分量的人。”
颜二爷接过弟弟的手巾使劲擦了擦脸,努力回忆着昨晚见过的所有人。
\"果然如此。\"大哥颜之仪拨弄着案头香炉,青烟在指尖缭绕,“书院递来的消息说参加集会的都是些寒门学子,除了张尚书家那个顽劣幺儿,其余簪缨世家的嫡子们都没出现,不是抱病就是推说已经应了别处的邀请。”
“看来这一仗确实胜的侥幸,咱家没有军中的关系,不知道昨日具体的战况。可从现在的情况看,怕是......”
颜黄门欲言又止,他本以为梁帝天纵奇才,是大梁中兴之主,可现在看来大梁的时间不多了,没有一支强军在手,纵使朝廷已经取得了门阀世家的财富,也来不及转换成战力。
兄弟三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什么办法。颜家毕竟才来江陵两三年,在朝中没有根基,知道的越多越是徒增烦恼。
梁军大营。
昨日出战的众将早早就聚在主将裴畿的营帐中,朝廷已经将陛下的赏赐运到军中,虽然军功统计还早,但是真金白银对于昨日的大战中拼了性命的普通将士还是很好的抚慰。
主将裴畿将赏赐按照军中花名册分发下去,其中必然有吃空饷的情况,但此时也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他本就是临时担任主将,对手下的将领还不熟悉,也不好挑破这些官场顽疾。
赏赐的分发结束后,就是商量军情,斥候已经查探,魏军先锋残部昨日溃散后,已经在江陵以西四十里外重新集结。
有人提议主动出击,认为昨日一战已经打出了梁军的威风,应该整顿兵马继续出城野战,也有人不赞同,昨日一战伤亡不小,梁军野战太弱,不能逞强,众将七嘴八舌的商议着下一战该如何打。
“魏军骑兵不过尔尔,给末将五千铁骑,定能全歼魏军先锋!”
“哼,你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你才骑过几天马?昨日差点从马上摔下来的就是你吧?”
“那是我的马被射中了!”
“还是让步兵出城埋伏,骑兵诱敌,然后围而歼之!”
“你还是先去看看医营里的伤兵吧!现在全军也凑不出五千骑,难道给驴也披甲?用两条腿去追魏军的骑兵吗?”
另有老将冷哼一声,都是些纸上谈兵之徒。
“各位将军,昨日一战我军虽然险胜,但确实侥幸,各部还是整顿军务为主,加固城防备战。”
主将裴畿一锤定音,其余将领也不再多说。
中军大帐中只剩裴畿和弟弟裴机。
“兄长,还是劝陛下放弃江陵吧,就凭城内这点人马,是挡不住魏军主力的。”
裴机知道这话不该说,但还是想和自己的兄长说道说道。
“哎,此话莫要再向别人提起。陛下若是有意迁都,当初就不会定都江陵,如今胜了一场,就更不会走了。昨日一战,才知道江陵守军如此不堪,武备松弛到了这般地步。如今只能盼着各地勤王之师能快些赶到,我们尽力守城也就是了。”
裴畿看看自己受伤的手掌,有些唏嘘。昨日一战虽然打了魏军一个措手不及,侥幸取胜。但是梁军缺少骑兵的短板也暴露出来,后续的步卒根本追不上溃逃的魏军,被魏军边逃边射,还损失了不少追击的人马。
城外野战是万万不行的,只会让魏军耍的团团转。只有凭借江陵城池防守,才有可能拖住魏军铁骑,等待援军到来。
兄弟两人相顾无言,只得一同在大营中巡视,既是查看各营将领有没有克扣朝廷的奖赏,也是为了凝聚军心准备下一场战斗。
经过一天的修整,大营内胜利的气氛已经消散,只剩下满营的汤药味和伤兵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