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露殿内，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声音，只剩下一种被无限拉长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方才青鸾那一声撕裂殿宇的狂喜呼喊，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被更沉重的寂静吞没。泼洒在地毯上的水渍在窗外涌入的刺目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斑，倒映着殿内奢华的穹顶，也倒映着暖榻上那个正与无形深渊角力的身影。
青鸾冲出去又冲了回来，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青色残影。她身后跟着一群几乎是连滚爬爬、气喘吁吁赶来的太医署国手，个个面无人色，却又带着被巨大希望和恐惧交织驱使的惶恐。他们被青鸾那声“王妃醒了”的狂啸惊得魂飞魄散，此刻挤在屏风后，连大气都不敢喘，目光死死锁定在暖榻之上。
青鸾停在暖榻边，距离沈昭只有一步之遥。她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如同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像。深青色的劲装下，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粗重的、无法抑制的颤抖。连日来的疲惫和绝望刻在她脸上的深刻痕迹，此刻被一种近乎癫狂的、混合着巨大希冀和灭顶恐惧的光芒所取代。她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因极度的紧张而收缩成针尖大小，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此刻却亮得惊人，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沈昭紧闭的眼睑上！
时间在死寂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如同在滚烫的刀尖上行走。
在青鸾和所有太医几乎要窒息的注视下——
沈昭那如同凝固墨线般的长睫，颤动得越来越明显！不再是最初那微不可察的、如同错觉般的轻颤，而是带着一种挣脱束缚的、清晰的、持续的抖动！
一下！两下！三下！
覆盖在眼睑上的浓密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挣扎着，试图掀开那沉重的帷幕！
终于！
在青鸾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在太医们屏住呼吸几乎要晕厥的瞬间——
那两片紧闭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眼睑，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一丝微弱的光线，终于艰难地透入了那沉寂已久的黑暗！
缝隙很窄，如同初生婴儿第一次懵懂地窥探世界。但就是这条缝隙，却让青鸾瞬间感觉一股滚烫的洪流猛地冲上头顶，巨大的狂喜如同爆炸般在她脑中轰然炸开！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
“昭昭！！” 一声带着浓重哭腔和无法言喻狂喜的呼唤，从青鸾颤抖的唇间迸出，她下意识地向前倾身，双手微微抬起，想要触碰，却又不敢，只能徒劳地悬在半空。
眼睑的缝隙，在青鸾泣血的呼唤中，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扩大……
终于！
那双眼睛，彻底睁开了！
暖榻之上，沈昭睁着双眼，静静地望着承露殿那雕刻着繁复祥云的穹顶。
然而——
青鸾眼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狂喜，在看清那双眼睛的瞬间，如同遭遇了万丈冰渊的寒流，瞬间冻结、凝固、然后……寸寸碎裂！
那不是她熟悉的、总是带着灵动狡黠、或是温柔关切、或是决绝疯狂的眼眸！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空洞！
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空洞！
如同蒙上了一层永远无法消散的薄雾，又像是倒映着最深的、没有星辰的夜空。眼神是茫然的，涣散的，找不到任何焦距。瞳孔深处，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没有对环境的认知，没有对眼前人的熟悉，甚至连一丝初醒的懵懂都没有！
只有一片空白的、如同初生婴儿般、对周遭一切感到全然陌生和不解的疏离！
阳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她脸上，照亮了她红润的肌肤，却无法在那双空洞的眼眸中映照出半分神采。那眼眸如同两口枯竭了亿万年的古井，深不见底，却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
沈昭微微转动了一下眼珠。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奇异的迟滞感，仿佛生锈的机械在艰难地运转。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毫无目的地扫过殿内奢华的陈设——燃烧的宫灯，巨大的屏风，堆叠的能量晶石小山，最后……极其茫然地落在了榻边那个泪流满面、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的身影上。
她的目光在青鸾脸上停留了数息。
那眼神里，没有疑惑，没有惊讶，没有亲近，更没有记忆中任何一丝熟悉的情感波动。
只有一片纯粹的、冰冷的、如同看一个陌生死物般的疏离。
青鸾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然后被冰冷的利刃反复切割！那瞬间的狂喜如同一个巨大的、残酷的玩笑，被这双空洞的眼睛彻底击得粉碎！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了她的脊椎，让她浑身冰冷！
“昭昭……” 青鸾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一种近乎卑微的试探，她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了一小步，试图靠近，“是我……青鸾……你……你感觉怎么样？”
沈昭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干涩的唇瓣摩擦着，似乎想要发出声音。她的喉咙里滚动着，发出一丝极其微弱、如同幼猫悲鸣般的气音：“呃……”
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清晰地传入青鸾耳中！这微弱的回应，如同黑暗中唯一的火星，瞬间又点燃了青鸾心中那被恐惧几乎浇灭的希望！
“水！快拿水来！” 青鸾猛地转头，对着身后那群同样被眼前景象惊呆的太医嘶声命令，声音因为急切而尖锐变形！
一名太医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从随身药箱中取出一个温玉小瓶，倒出小半杯散发着清冽药香的参露，颤抖着递到青鸾手中。
青鸾几乎是抢过玉杯，一手极其小心、极其轻柔地托起沈昭的后颈，让她微微仰起头。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谨慎，仿佛托着的是世间最易碎的琉璃。另一只手则用银勺舀起一点点温热的参露，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凑近沈昭干涩的唇边。
“来……喝一点……润润喉咙……” 青鸾的声音放得极低极柔，带着无尽的诱哄和小心翼翼，如同对待一个初生的、毫无自保能力的婴孩。
银勺的边缘轻轻触碰到了沈昭的唇瓣。
沈昭空洞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她顺从地、带着一种奇异的迟钝，微微张开了嘴，让那温润的参露流入口中。
看到她能吞咽，青鸾心中那微弱的希望火苗又跳动了一下。她屏住呼吸，声音带着更浓重的期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小心翼翼地、一字一顿地轻声问道：“昭昭……你……认得我吗？我是青鸾……”
沈昭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咽下口中的参露。她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青鸾布满泪痕和希冀的脸上。空洞的眼眸中，雾气似乎翻涌了一下，像是在努力辨认，又像是在读取一片空白的记忆芯片。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所有的目光都死死地盯在她翕动的唇瓣上。
终于，她的嘴唇再次微微开合。这一次，不再是气音，而是极其微弱、沙哑、带着浓重迟滞感的一个字：
“……谁？”
声音很轻，如同羽毛落地。
却如同最沉重的陨石，狠狠地、毫无缓冲地砸在了青鸾的头顶！
轰——！！！
青鸾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瞬间远去！世界在她眼前旋转、崩塌！托着沈昭后颈的手猛地一颤，险些将玉杯打翻！巨大的眩晕感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她记得吞咽的本能……
却忘了……她是谁？！
忘了……她青鸾是谁？！
“那……陛下呢？” 青鸾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她猛地转头，指向几步之外龙榻上那个静静沉睡、靠着造化碎片吊着最后一口气的身影！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着，声音带着泣血的哭腔，“陛下！楚明凰！你记得她吗？！你拼命都要救的那个人！你……”
青鸾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她看到，当她的手指指向龙榻方向时，沈昭空洞的目光也顺着她的指尖，极其缓慢地、茫然地移了过去。
她的视线落在了楚明凰苍白透明、毫无生气的脸上。
那双空洞的眼眸中，依旧是一片死寂的荒芜。
没有震惊。
没有痛苦。
没有爱恋。
没有悔恨。
没有……任何一丝属于“沈昭”的情绪波动。
只有一片纯粹的、冰冷的、如同看一件陌生摆设般的漠然。
仿佛龙榻上躺着的，不是一个曾让她刻骨铭心、为之付出灵魂的人，而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啪嗒。
青鸾手中的玉杯终于脱手而落，摔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温热的参露迅速渗入地毯的织金纹路，留下深色的印记。
青鸾维持着那个指向龙榻的姿势，僵在原地。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如同最坚硬的寒冰，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凝固了她的表情。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一种被命运彻底玩弄的荒诞感。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僵硬的手指，仿佛那根手指重逾千斤。她不再看沈昭那双空洞得让她心胆俱裂的眼睛，而是艰难地、一寸一寸地转过了身。
她的目光，如同跋涉了千山万水的旅人，带着一种耗尽所有力气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悲恸，投向了龙榻之上。
那里，楚明凰依旧静静地躺着，如同沉睡的水晶人偶。掌心紧握着那块维系着她最后一线生机的天道碎片，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的呼吸艰难地维持着。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她拼尽一切、燃尽灵魂也要护住的人，在醒来之后，用怎样一片空白的漠然，将她遗忘在了记忆的尘埃里。
青鸾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滑落，砸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留下深色的、迅速冷却的水痕。
她一步步走向龙榻，脚步沉重得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裂的心尖上。
终于，她在龙榻边停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屈膝，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她没有再说话，只是伸出颤抖的、冰冷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再次覆在了楚明凰紧握着碎片的那只冰冷的手上。
她的额头，轻轻地、带着无尽疲惫和绝望的眷恋，抵在了榻沿冰冷的雕花木棱上。
承露殿内，死寂无声。
阳光依旧透过窗棂洒落，将殿内分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
暖榻上，苏醒的躯壳睁着空洞的眼，茫然地注视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龙榻边，跪倒的身影紧握着冰冷的手，在无声的泪水中，守护着那缕微弱的、不知何时会熄灭的余烬，和一份……被彻底遗忘的、刻骨铭心的爱恋。
沈昭醒了。
她记得如何呼吸，如何吞咽，甚至可能记得如何行走。
她记得阳光的温暖，记得水的滋润，记得眼前这个哭泣女人的名字（刚刚告诉她的）。
她却唯独忘了。
忘了那个曾为她剥荔枝、挡箭雨、笨拙擦泪、最后燃尽灵魂只为换她一线生机的人。
忘了那个名字——楚明凰。
忘了那份爱，那份痛，那份深入骨髓的羁绊。
忘得……干干净净。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从灵魂深处，彻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