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严瑾踏出太极殿,心中那积压的怒火、对这不公世道的失望、以及那源自魔尊本源的暴戾杀意如同火山般即将喷涌而出的刹那——
一个懒洋洋、却又带着无比清晰道韵的声音,如同清泉灌顶,直接在他识海最深处响起:
“小师弟,看够了吗?”
是大师兄沈青的声音!
紧接着,严瑾的“眼前”仿佛展开了一幅画面:
墨山之上,沈青依旧那副没睡醒的样子,斜倚在青石边,拎着酒葫芦,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无尽时空,落在了他的身上。
“红尘是红尘,仙界是仙界。”
沈青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淡然。
“凡人王朝自有其运转的规则,兴衰更替,忠奸博弈,皆是其‘道’的一部分。”
“你若以仙力强行干涉,便是以巨石砸入溪流,看似改变了水流方向,实则破坏了溪流本身的生态与规则,那与你直接抹去这条溪流,又有何异?”
画面中,沈青灌了一口酒,继续说道:
“我等修行之人,超脱凡俗,更应敬畏规则。”
“这凡间的因果,当以凡间的方式去了结。”
“强行打破,非是破劫,而是……怯懦。你以仙人之力横扫一切,那样固然痛快,但那之后呢?你锤炼的道心何在?你追求的‘真’与‘守护’,又成了什么?”
这番话,如同暮鼓晨钟,重重敲在严瑾几乎被负面情绪淹没的心头。
他即将挥出的、足以让这座皇城乃至整个王朝天翻地覆的力量,骤然停滞。
是啊……他下山是为了炼心,是为了在红尘中寻找自己的道。
若因愤怒和不公就动用超越规则的力量,那与恃强凌弱有何区别?
与那些视众生为蝼蚁的仙神有何不同?他追求的“守护”,难道就是用自己的规则去覆盖凡人的规则吗?
那并非守护,那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支配。
如果他最后真的这么做了那就真的和那百年之前的自己没有任何区别了。
大师兄说得对,以仙力破局,是怯懦,是不敢真正面对和融入这凡尘规则的软弱!
一瞬间,翻腾的杀意与暴戾如同潮水般退去。
严瑾的眼神恢复了清明,只是那清明之中,带着一丝深可见骨的疲惫与冰冷。
他收敛了所有即将逸散的气息,重新将自己禁锢于“凡人”的躯壳之内。只是这一次,他不再试图去融入,而是以一种绝对的清醒,冷眼旁观。
他看了一眼身后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殿,眼中再无波澜。
这凡间的帝王将相,这肮脏的权谋游戏,他已彻底失望,也彻底……放手。
他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融入了皇宫复杂的建筑阴影之中,凭借着超凡的隐匿技巧,轻易避开了那些刚刚从“血意画”意念冲击中恢复过来、尚且惊魂未定的禁卫军。
最后严瑾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座禁锢他多日的皇城。
然而,他虽放弃了以仙力横扫的念头,却并不意味着他什么都不会做。
就在严瑾消失后不到一个时辰,一道加盖了刑部与大理事大印,并由庞太师府暗中推动的海捕文书,便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并迅速向周边州县扩散。
文书上绘有严瑾的画像,悬赏金额高得令人咋舌。
罪名罗列了数条:“妖言惑众、煽动民变、勾结匪类、意图行刺、且身怀异术,极度危险!”
画像上的严瑾,青衫磊落,眉眼清晰,与他在北疆军中“小谋圣”的儒雅形象大相径庭,更添了几分被妖魔化的“妖异”气质。
“看到此人,立刻报官!知情不报者,以同党论处!”衙役们敲着锣,沿街高声呼喊。
通缉令一出,京城再次哗然。昨日还是百姓同情的“蒙冤智者”,今日便成了朝廷重金悬赏的“钦命要犯”!这反转之快,让人瞠目结舌。
庞太师这一手,不可谓不毒辣。他不仅要坐实严瑾的罪名,更是要彻底断绝他任何借助民间力量或舆论翻盘的可能!一个被全国通缉的“妖人”,谁还敢与他沾染半分关系?
一时间,严瑾这个名字,在京城乃至更广的范围内,成了人人谈之色变、避之唯恐不及的存在。
而此刻的严瑾,早已改头换面,利用一些江湖手段。
这并非仙术,而是纪怀给的小玩意儿和自身对身体的精细控制。
变化之后的严瑾化身为一个面容普通、气息内敛的游方郎中,混迹于京城南城鱼龙混杂的贫民区中。
他租下了一间简陋的临街小屋,摆上些寻常草药,挂起“悬壶济世”的布幡,仿佛真的成了一个默默无闻的江湖医生。
他坐在昏暗的屋子里,听着窗外街巷中关于通缉“妖人严瑾”的议论,看着墙上那张刚刚贴上的、墨迹未干的通缉令,眼神平静无波。
他不再愤怒,当然也不再期待。
大师兄的点醒,让他看清了规则的本质,也看清了自己此行的界限。
他不会再动用超越凡俗的力量去干预,但他也不会就此离开。
他要留下来,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冷眼看这出戏如何收场,看这所谓的帝王心术、权谋争斗,最终会将这王朝引向何方。
同时,他也要看看,在这绝境之下,李振山会如何,那些被冤屈的将士会如何,这所谓的……人心,又会如何。
他的红尘劫,并未结束,只是换了一种更为冷酷、更为抽离的方式进行。
他拿起桌上的一支普通毛笔,在一张废纸上,无意识地勾勒着。
笔下的线条,不再是战场铁血,也不再是悲愤忠诚,而是变得愈发抽象、晦涩,仿佛在描绘着某种……规则的轨迹,与人心的迷宫。
他知道,庞太师和那位皇帝,绝不会想到,他们通缉的“妖人”,此刻就隐藏在他们眼皮底下,如同一个沉默的观察者,记录着这一切。
而他,在等待。
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来的契机,也或许,只是在等待自己道心上,那最后一层尘埃的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