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士押送的队伍穿过新郑城繁华的街市,沿着一条宽阔的石板路向北行进。路两旁的市民见到全副武装的甲士,纷纷避让,并投来好奇的目光。李明衍一行人昂首挺胸,不卑不亢地跟随,虽然不明究竟,却也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显露怯意。
行至城北,一座宏伟的建筑群映入眼帘——那便是韩国王宫。高大的宫墙呈赭红色,颇有气势;宫门上悬挂着刻有\"韩阳\"二字的匾额,匾额两侧各有一对威武的青铜兽首。宫门前,数十名身着铁甲的侍卫森严把守,神情肃穆。
\"韩王宫?\"李明衍惊讶地低声问道,\"他们要带我们去见韩王?\"
邓起摇头,同样困惑:\"不像。按理说,见王应当更为隆重,不会是这样的押送方式。\"
阿漓观察着周围,轻声说:\"这个中庶子,难道是在王宫内办公?\"
三人还未来得及多言,甲士已经领着他们穿过宫门,进入内院。王宫内部比外观更为壮观——青砖铺就的甬道两侧,立着整齐的石像和青铜灯座;曲折的回廊上悬挂着各色丝帛与兰草,随风轻摆;
穿过几处院落,他们被带入一座侧殿。这侧殿不及正殿雄伟,却也气派非凡——殿顶覆以青灰色琉璃瓦,四角翘起;殿内地面铺着精细的青石砖,殿中央摆放着一张檀木案几,案上笔墨俱全,旁边还有一叠竹简和帛书。
甲士让三人在殿中等候,自己则退到两侧站立。短暂的等待后,一阵响亮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尖细的嗓音:
\"哪个是李明衍?就是那个自称水工的秦人?\"
声音的主人尚未现身,一股浓郁的香料气息已经飘入殿内。紧接着,一个五短身材、面色白皙且颇为发胖的人踱步入殿。他身着华丽的紫色锦袍,腰系金丝宽带,头戴珠串步摇,指甲修得又长又尖,涂着淡红色的蔻丹。这人明显是个宦官,但架子却大得出奇,行走间一摇三晃,颇有几分矫揉造作的意味。
\"小民李明衍,参见上官。\"李明衍连忙行礼。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眼前这位中庶子的形象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庄上官微微抬了抬下巴,仿佛鼻孔朝天,目光从上至下打量着李明衍一行人。那目光中既有鄙夷,又有一丝警惕。他没有回礼,而是径直走到案几后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你们这些秦人,来我韩国,有何图谋?\"庄上官开门见山,声音尖细而刺耳,他目光如刀,在三人身上扫来扫去。
李明衍连忙上前一步,恭敬行礼:\"大人明鉴,我等只是普通庶民,此行实为学习水工知识,绝无他意。我等已持相国府文书,向水工署备案...\"
\"相国府文书?\"庄上官冷笑一声,打断了李明衍的话。
他在锦垫上坐下,摆出一副审问的架势:\"我韩国法制治国,上至公亲贵族,下至黔首百姓,皆需遵守规章制度。所有的探访活动,都要层层审批,手续齐全。岂能说是某一个人给开个文书,就给通行?\"
李明衍刚想解释,庄上官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话锋一转:\"自我王登基以来,对于农业水利最为重视。你们若有水利知识,为何不直接呈现给我王?为何要私下勾结水工署?这其中,可有不可告人之隐情?\"
不等李明衍回答,庄上官又扭转话题:\"我几天前就收到了你们的通报,正在紧张参详,奏批都已经提交给韩王,你们为何提交之后又匆忙要走?莫非...\"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声调,\"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李明衍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又一次被打断。这位庄上官仿佛有着无穷的精力和永不停歇的口舌,滔滔不绝,自说自话。
阿漓性子直率,终于忍不住插话:\"上官,我们已经提交了近十天,却毫无音讯...\"
这句话宛如火星落入油锅,引爆了庄上官的怒火。他猛地站起身,面色涨红,指着阿漓尖声叫道:\"放肆!你可知我日理万机有多忙?区区几日,就急不可耐了?\"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庄上官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的\"辛劳\":
\"我现在负责为大王考察百官,每日需审阅数十份奏章,评断官员功过。\"
\"我还要负责王宫内的一切事务与警戒,从宫女内侍的安排到门禁制度的完善,无不经我之手。\"
\"最近又要负责韩国官道和馆驿的维修,需要调集民夫物资,规划工期...\"
\"更要命的是,我还要接待各国使节,处理边境纠纷...\"
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随着时间流逝,影子的位置缓缓移动,一寸、两寸、三寸...庄上官的声音却始终不停,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慷慨激昂,时而义愤填膺。
李明衍一行三人早已站得腿脚发麻,却不敢稍有动作。他们只能保持恭敬的姿态,忍受着这场漫长的独角戏。
\"...至于水利方面,本官也是行家。据我所知,治水先通渠,疏通后方能引流。你们秦国不是也有个泾水之渠吗,不如叫郑国渠?听说挖了好几年,结果水没流起来,反而淹了良田,哈哈哈...\"
庄上官的笑声刺耳难听,更令人无法忍受的是这些毫无根据的谬论。泾水之渠工程虽有波折,但最终成功,为秦国带来了巨大利益,这在天下各国都不是秘密,而且这郑国本是韩国人,在此场合如此提及,不知所言为何。
庄上官的话题天马行空,毫无章法,从韩国的治水政策跳到他如何得到韩王信任,又从近期的边境形势跳到他早年的经历,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批评起秦国的服饰来...
李明衍和邓起互相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是同样的无奈与忍耐。阿漓则已经面露疲惫,甚至偷偷掐了自己的大腿几次,以保持清醒。
一壶茶的功夫过去了...两壶茶的功夫过去了...三壶茶的功夫过去了...
李明衍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人到底什么时候能说完?
这是李明衍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天,他感觉精神几乎要崩溃了。就在庄上官准备开始新一轮的废话时,李明衍终于忍无可忍,壮着胆子打断道:
\"上官,恕在下冒昧。我们只是想尽快开始进行探查,不知我们如何做才能获得上官的支持?\"
庄上官被打断,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恢复了那高高在上的姿态:
\"本官刚才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我韩国以法治国,需要你们符合法规。\"
李明衍趁机继续追问:\"大人,请问具体是哪条法规?还请指点一二。\"
庄上官闻言,脸色骤变,瞪大眼睛道:\"你们这些草民来申请,难道不弄清楚法律,还要本官指点吗?这也太无知了!\"
看到场面再次要失控,邓起连忙上前一步,圆场道:\"上官息怒。是我等学识浅薄,不懂规矩。我们这就回去研究相关法律,再来提交给上官审阅。\"
正在这时,一名侍从匆匆进入,低声禀报:\"中庶子,韩王与齐王使者的晚宴时间到了,请大人准备。\"
庄上官闻言,立刻提了提腰带,一脸傲然道:\"你们看,本官一天天的有多忙!还要和你们讨论这些细节。\"说完,他轻蔑地扫了三人一眼,转身大步离去,身后的紫色锦袍如波浪般翻滚。
走出王宫,已是日暮时分。三人一路无言,步履沉重,仿佛从一场噩梦中逃脱。天边的晚霞如血般鲜红,将新郑城的屋脊染成一片橘红色。路边的榆树在春风中轻轻摇曳,落下几片嫩叶,飘落在三人身旁。
直到走出很远,阿漓才打破沉默,弱弱地问道:\"我想问一下...是只有我觉得这人说的都是废话吗?\"
这句话仿佛打开了闸门,邓起立刻激动地回应:\"废话?简直就是胡言乱语!我在秦国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头脑混乱的官员。别说是朝中的重臣,就是乡里的小吏都没有如此混账之人!\"
李明衍长舒一口气,摇头苦笑:\"我要不是一直掐着大腿,都怕自己忍不住上去揍他。这种人也能做中庶子,韩国真是...\"
三人发泄了一通后,情绪稍微平复。绕过一处茶肆,李明衍提议道:\"既然已经有了线索,那我们就按照邓起的应对,去研究一下韩国的法律吧。看看到底有什么规定是我们需要遵守的。\"
\"好主意,\"阿漓点头,\"当务之急是了解规则,然后找到解决方法。\"
邓起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先生,我总觉得,这个中庶子根本就没打算让我们成行。无论我们做什么,他都会找借口阻挠。\"
李明衍叹了口气:\"你说得对。但我们总要试一试。\"
夜幕中的新郑城渐渐点亮了灯火,远处传来阵阵笙歌之声,想必是那位庄上官正参加的宴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