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油纸包的边缘。
阿福带来的验尸报告上,“夜昙”二字像根细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记得三年前在哈佛图书馆翻到的《日本陆军特种药剂手册》,里面用极小的铅字写着:“夜昙,提取自南洋毒花,发作时似心脏骤停,颈侧会留下淡紫色压痕——专为清理不便公开的‘失误’。”
“阿福。”他的声音发哑,“汉口的验尸官可靠?”
“王伯的徒弟。”阿福搓了搓冻红的手,月光下能看见他虎口的老茧,“那验尸官说,他扒开李振邦衣领时,压痕还泛着紫气,像被夜露浸过的紫藤花。”
顾承砚猛地合上报告。
后仓的老井突然起了风,吹得草席簌簌作响。
他想起松本商事二楼那盏永不熄灭的夜灯,想起李司长死时攥着的J.K.袖扣——原来那些人不是在灭口,是在擦干净每一滴可能溅到棋盘主位的血。
“你先回去。”他把油纸包塞进怀里,“告诉秦伯,最近别往法租界送米。”
阿福应了声,转身时裤脚扫过井边的青苔。
顾承砚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这才摸出怀表。
苏若雪的照片上还沾着他后颈的冷汗,照片边缘被他捏得有些卷翘,像片被风雨打湿的玉兰花瓣。
回到顾家绸庄已是寅时三刻。
账房的灯还亮着,苏若雪的影子在窗纸上投出细瘦的轮廓。
顾承砚推开门,就见她伏在算盘前,墨绿缎面袄子的领口松开两颗盘扣,发梢沾着算盘珠的油光——这是她查账入神时的模样,从前为了帮他遮掩纨绔行径,她常这样熬到天亮。
“承砚。”她听见动静抬头,眼底浮着血丝,却先扯出个笑,“你看这个。”
她推过一本账本,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近三月的资金流向。
顾承砚扫了眼,原本该汇入商会公账的五万大洋,在李振邦被捕次日突然转道,最终落在“恒源钱庄”名下。
“恒源?”他指尖划过那行小字,“我记得去年春,周老板说这钱庄连铺面都租在弄堂里,存户不超过三十家。”
“现在不一样了。”苏若雪翻开另一本账,是她托跑单帮的陈叔从武汉抄来的钱庄流水,“近两个月,有七笔匿名汇款打进恒源,每笔都是五千,汇出地分别是东京、神户、长崎。”她的手指顿在最后一行,“收款人姓名栏——沈仲明。”
顾承砚的后背抵上红木椅背。
沈仲明这个名字他听过,是汉口商界出了名的“骑墙派”,前两年还在报纸上写文章骂日商,上个月却给松本商事捐了十车棉纱。
“他们在养一条暗线。”他突然握住苏若雪的手,她的指尖凉得像算盘珠,“李振邦知道走私路线,松本知道J.K.007的秘密,现在他们都要死——但沈仲明不能死,他要活着替背后的人管钱。”
苏若雪反握住他的手,指甲轻轻掐他掌心:“你要去武汉?”
“化名林远舟。”他从袖中摸出张新印的名片,“就说我是南洋回来的纺织商,想在汉口开染坊。”
苏若雪的睫毛颤了颤。
她知道他这一去,要面对的不只是酒局里的虚与委蛇,还有可能擦枪走火的暗桩。
但她没劝他留下——就像三年前他在顾家祠堂跪了整夜,说要改良织机时,她也只是默默送了盏防风灯。
“后日有班江轮去汉口。”她抽回手,从妆匣里取出支翡翠簪子,“这是我娘的陪嫁,找陈叔当船票钱。”
顾承砚接过簪子,翡翠的凉意顺着掌心爬上心口。
他突然想起今早出门时,苏若雪往他口袋里塞了块桂花糖,说“跑码头的人要甜着走”。
现在那糖纸还在他裤袋里,皱巴巴的,像团被揉碎的月光。
三日后,汉口码头。
顾承砚裹着件深灰茧绸大氅,站在“江安号”甲板上。
江风卷着煤烟味扑来,他望着岸上举着“林老板”木牌的伙计,喉结动了动——那木牌上的墨迹还没干,是沈仲明的人。
酒局设在“醉江楼”三楼雅间。
沈仲明穿件月白杭绸长衫,腕子上的翡翠扳指比苏若雪的簪子还透亮。
他举着酒杯笑:“林老板说要投染坊?汉口这地界,洋布压得人喘不过气。”
“所以要做‘国布’。”顾承砚夹了筷子清蒸鲥鱼,鱼肉肥得在瓷盘里颤,“我在南洋见过,华人穿自己织的布,腰板都直些。”
沈仲明的筷子顿在半空。
他盯着顾承砚,目光像在量块料子——是好绸子,还是掺了杂的次货。
过了会儿,他突然笑出声,酒气喷在顾承砚脸上:“林老板这话说得——倒像我年轻那会儿。”他仰头干了杯,“那时候我也信‘实业救国’,还牵头搞过什么‘鹰眼计划’......”
顾承砚的心跳漏了半拍。
他夹鱼的手稳如磐石,眼底却漫过暗潮——“鹰眼计划”,这个他在松本商事密档里见过的名字,竟从沈仲明嘴里吐了出来。
窗外的江涛拍着岸,混着楼下车马的喧嚣。
沈仲明还在说,但顾承砚的耳朵里只剩自己的心跳声。
他望着对方腕子上的翡翠扳指,突然想起苏若雪的簪子,想起春和米行那口老井里晃动的月光——这盘棋,原来早就在十年前落了子。
酒盏相撞的脆响里,沈仲明的话被风卷散:“......后来才明白,有些计划,终归是要埋进土里的。”
顾承砚端起酒杯,酒液在杯中晃出细碎的光。
他望着沈仲明泛红的眼尾,突然觉得这张笑脸比松本的阴鸷更可怕——因为他知道,当一个人开始怀念自己的过去时,往往意味着,他藏着更见不得光的现在。
酒盏里的琥珀色液体晃出细碎的光,沈仲明的话像把钝刀,正剖开顾承砚心里那层裹了三年的茧。
“当年我带着三十七个纺织工,在闸北租了半间仓库搞‘鹰眼’——”沈仲明夹起块糖藕,糖霜簌簌落在月白长衫上,“说是要盯着洋布的价码,盯着日商的货轮,盯着咱们自己人别当软骨头。”他突然笑出声,翡翠扳指叩了叩桌沿,“后来松本商事的人捧着银票来,说‘沈老板的眼睛太利,刺得人睡不着’。”
顾承砚喉间发苦。
他想起松本商事那本密档里,“鹰眼计划”四个字被红笔圈了三圈,旁边批注着“需清除隐患”。
原来李振邦在巡捕房喊的“我只是替人顶罪”,指的竟是这个——真正的操盘手,此刻正晃着酒杯,把当年的热血熬成了杯馊酒。
“林老板发什么呆?”沈仲明突然倾身,酒气裹着檀香扑过来,“这世道,要么被人当枪使,要么把别人当枪使。”他的拇指摩挲着扳指上的裂纹,“就像李司长,他以为自己握着走私路线图是块宝,其实啊……”
“是块引火的炭。”顾承砚接口,声音平稳得像算珠落盘。
他望着沈仲明瞳孔微缩的瞬间,知道这只老狐狸终于漏了爪尖——李振邦之死,果然是沈仲明为了断尾。
子夜的江风灌进雅间,吹得烛火噼啪作响。
顾承砚攥着酒杯的手青筋微凸,袖中那方记录着“夜昙”特征的纸角,正随着心跳一下下戳着掌心。
次日清晨,汉口码头飘着层薄雾。
顾承砚裹着件靛蓝粗布短打,混在搬运工里往栈房搬木箱。
他的目光扫过恒源钱庄的灰墙——那墙根下新铺的青石板,正是昨晚他蹲在巷口观察时,发现的通往地下金库的线索。
“林老板这是要去哪儿?”钱庄门房的声音突然从背后炸响。
顾承砚转身,看见门房搓着冻红的手,目光黏在他腰间的铜钥匙串上——那是他今早用三块大洋从码头杂工那里“买”来的,据说是钱庄杂役的。
“沈老板说让我看看仓库的货。”顾承砚把钥匙串晃得哗啦响,“染坊要进靛蓝,总得先摸摸你们的底。”他笑着拍门房肩膀,指腹蹭过对方衣领下若隐若现的刺青——是株樱花。
门房的表情僵了僵,侧身放他进去。
顾承砚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到二楼,等门房的脚步声消失在街面,这才蹲下来,用指甲抠开墙裙第三块木板。
霉味混着潮土气涌出来,露出个仅容一人的黑洞。
地下金库比他想象的更深。
顾承砚摸出怀表,借着表盖的反光数台阶——十三级,和上海汇通银行的金库结构如出一辙。
当他的鞋尖碰到最后一级时,霉味突然变重,混着股铁锈味——是保险柜。
三转三停,锁芯在指尖发出熟悉的轻响。
顾承砚打开保险柜的瞬间,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最上层整整齐齐码着五本密电本,最下面压着半封未销毁的日文函件,落款处“松本正雄”四个字刺得他眼睛发疼。
他快速翻到密电本最后一页,“J.K.007”的标记赫然在目。
顾承砚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正是松本商事用来联络汉奸的代号,之前查到的J.K.007是李振邦,可李振邦被捕后,代号竟转到了沈仲明手里!
“砰!”
头顶传来重物砸地的闷响。
顾承砚猛地合上保险柜,密电本塞进怀里。
他听见楼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混着门房的嘶吼:“那杂役的钥匙是假的!抓住他!”
汉口的里巷像盘乱了的丝线。
顾承砚拐过第七个弯时,粗布短打已被冷汗浸透。
身后追兵的喊杀声近了,他瞥见墙角堆着半筐刚摘的荸荠,抄起几个砸向追在最前的黑衣汉。
那人哎哟着抱头,他趁机钻进晒着蓝印花布的弄堂,扯下块花布罩在头上。
“往江边跑了!”有人喊。
顾承砚贴着墙根挪到巷口,正撞见个挑着馄饨担的老头。
他反手摸出块大洋拍在竹匾上:“借您的围裙。”老头还没反应过来,蓝布围裙已裹在他腰间,他抄起竹勺搅了搅沸腾的汤锅,混在围过来的食客里。
追兵的脚步声擦着他的衣角过去。
顾承砚数到第十声犬吠,这才解下围裙塞回老头手里:“汤里少放了胡椒。”老头瞪着眼看他跑远,摸了摸竹匾下的大洋——比馄饨钱厚三倍。
商会信使的船帆刚露出江尖。
顾承砚把密电本塞进油纸包,又裹了层浸透桐油的粗麻,塞进信使的竹筒里。
“走汉水,别过鹦鹉洲。”他拍了拍竹筒,“到上海找秦伯,只说‘昙花谢了’。”
信使点头,船桨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
顾承砚望着船影消失在晨雾里,这才摸出怀里的密函——是苏若雪托跑单帮的陈叔送来的,墨迹未干:“沈仲明上月往南京寄过三箱‘药材’,收信人住址与军政部高参宅重合……请慎行。”
江风卷着密函的边角,顾承砚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望着远处恒源钱庄的灰墙,突然想起昨夜沈仲明说的“有些计划要埋进土里”——现在他知道了,那些被埋的,从来不是计划,是人心。
码头上响起汽笛长鸣,顾承砚整了整衣襟,往租界方向走去。
他袖中还揣着半块桂花糖,是出发前苏若雪硬塞的,此刻糖纸已被汗渍浸得透亮,像片将落未落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