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的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时,承天门在震天巨响中轰然倾塌。
硝烟裹挟着朱门碎屑腾起烟柱,坠落的琉璃瓦在汉白玉阶迸溅成万千金鳞——戍卫倒在血泊里,宫娥鹅黄裙裾绽开血色芙蕖。
赤甲军潮水般涌进皇宫,四散奔逃的宫人们如沸水溃蚁。
萧烈掸落肩甲上的碎砾,战靴碾过九龙照壁的残骸,封野甩掉陌刀残血,与他并肩拾级而上。
太和殿内沉香木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十二旒冕冠歪斜着垂落珠帘,年轻帝王被两名玄衣卫架在蟠龙柱上,白绫绞索深陷进苍白的皮肉里,萧瑾绣着十二章纹的衣摆剧烈翻涌,像只折翼的玄鸟在暴雨中徒劳挣扎。
萧烈陌刀比思绪更快,寒光劈裂空气的刹那,两名玄衣卫喉间绽开血线,尸体如断线傀儡般栽倒。
萧瑾瘫软在地,青紫的唇艰难翕张,颤动的睫毛在煞白的脸上投下残破阴影,许久才凝聚起涣散的光。
模糊视野里最先清晰的是一双染血的战靴——顺着靴尖往上,正撞进寒潭似的眼眸。
萧烈俯视着他,如同审视一尾濒死的鱼。
“怎么?你倚重的国丈没带你一起走?”萧烈的声音低沉无波。
萧瑾蜷缩的身影猛然一颤,喉头滚动着破碎气音,却什么也没说。
萧烈垂眸:匍匐在脚边的帝王旒冕歪斜露出凌乱额发,十二章纹龙袍上满是鞋印,颈间那道紫红勒痕格外明显——方才他若迟来半步,这痕迹就该是青黑的了。
萧烈忽然没了再问的兴致,抬腿正要离去,一只瘦白的手抓住了他的衣摆下缘。
“皇叔……”
嘶哑的声音像生锈的刀刮过耳膜,萧瑾仰起脖颈,褪去青紫的面容在晨光中近乎透明,喉结艰难滚动数次,终于挤出锈蚀般的气音,
“朕……错了……”
旒冕垂珠随着他的动作簌簌作响,天子仪制此刻竟显出几分伶仃。
萧烈逆光而立,玉冠的阴影覆在帝王脸上,他迎着破窗而入的晨光端详这张与自己三分相似的脸,忽地轻笑出声:
“陛下龙章凤姿,何错之有?”
萧瑾垂下眼睫,攥着萧烈衣摆的手指蜷了蜷,有几分仓皇无措,张了张嘴,喉间却蓦地涌上腥甜,大团黑血咳在团龙地砖上,宛如墨菊噬碎霜雪。
萧烈看着那团黑血,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背在身后的手却不自觉攥紧了,嘴上随口问了句:“怎么回事?”
萧瑾不在意地抹一把嘴角,指腹捻着那些血,无所谓地笑了笑:
“蛊毒而已,只不过提前催发了。”
从他遇刺起,他的毒便中下了。丞相自以为凭此就能逼他交出玉玺,殊不知他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皇叔……”
萧瑾抬起脸,眼神落在窗外初起的朝阳上,说,
“太祖改元时说:宣、如日昭四极,当宣四海之冤屈,佑万民于水火,悬于苍穹,镇国运于未央……咳咳……”
一阵剧烈咳嗽打断话语,指间漏下的血珠坠在琉璃地砖蟠龙睛上,他急喘了几息,声音如拉破的风箱,
“此乃萧氏承天立极之本…………这大宣的日晷晷针……终究要指着萧家的星野……”
记忆裂开细纹。
十二岁那日,朝阳也是这般斜切在丹墀,萧烈带着塞外风霜的手掌裹住他指尖,将传国玉玺重重按进掌心。
“握紧了。”玉玺缺角硌得掌心生疼,混着男人甲缝里的血渍,至今仍在梦里发烫。萧烈说:“大宣山河都在你掌中。”
彼时太和殿百官伏跪如黑潮,萧烈却偏头对他耳语:“那个叩头最响的赵阁老,像不像御膳房腌过头的皱皮冬瓜?”
少年帝王憋笑憋得浑身发抖,没注意萧烈正用身躯挡住群臣窥探的视线。
那时的萧烈也不过才二十三岁,带着剑痕的肩甲,却为他筑起铜墙铁壁。
但当那盏毒羹呈到案前时,他竟信了丞相“宸王欲效仿先祖”的谗言。
“皇叔……”
萧瑾突然扯下腰间玉带,献宝般捧到萧烈面前,
“太庙…………”
喉间漫出的黑血染污了织金衣襟,脏腑绞裂般的疼痛让他的声音发颤,
“太祖灵位后……有我藏得……桂花糕……”
“去拿……”
最后这句几乎碎在血沫里。
萧烈疑惑的看着他,萧瑾却倔强的又往前递了递,待萧烈接过,才终于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
“来世……”
他朝虚空中伸出手,涣散的瞳孔被漏进殿内的晨光染成琥珀,褪色的唇弯成稚气的弧度,
“……做……廊下燕……不做困在……九重阙的……”
未尽的话语散在穿堂风里,萧瑾软软地倒下去。
萧烈怔怔看着掌心那条腰带,一点微弱的重量自内部传来。
他拿刀劈开,里面赫然是一枚青铜密钥。
“将军,查清楚了。”
封野从殿外走进来,目光随意扫过地上气绝的萧瑾,道:
“国丈昨夜携太子从西华门出逃,这两个侍卫是留下逼问的死士。”
历朝历代,玉玺都是夺位必争之物。
拥有玉玺,便代表受命于天;相反,没有玉玺,则是【白板天子】。意味着名不正、言不顺,无论是威望还是权威,都会大打折扣。
丞相不例外,萧烈也不例外。
“去太庙。”
萧烈握紧掌中的铜钥,转身时脚步顿了顿,
“着龙骧卫守灵。凡近殿百步者——斩!”
萧烈走进太庙,尘封的香烛味勾着深处的记忆,青铜钥严丝合缝嵌入暗格的刹那,陈年沉檀中忽然渗出一丝甜香,鎏金匣内猩红绸布包裹的传国玉玺上,赫然覆着张泛黄的桂花糕油纸。
他下意识瞥了一眼,恰看见褪色的印戳里\"德兴斋\"三个字。
庙外阳光正好,檐角的铜铃忽然响,惊起藻井深处栖着的金丝燕。萧烈抬手接住飘落的绒羽,甲胄缝隙漏进的春光里,恍惚有个系着十二章纹的孩童在笑:
“皇叔……听说东隆街德兴斋的桂花糕,比宫里的御厨做得还好……皇叔帮朕带一些,可好?……”
——
景阳钟第九道哀鸣碾过宫墙时,鎏金色的晨曦正漫过太庙飞檐。青玉阶上已不见血迹,只余几处洗不净的暗红蜿蜒如褪色朱砂,倒像前朝画师点染的凤仙花汁。
朱雀门残骸处,数十工匠正在监工鞭影里搬运金丝楠木,新制的门枢被桐油浸得发亮——又是一轮新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