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一家叫“枕花居”客栈前,飞檐下悬着一溜儿桃花灯,将门口的楹联照得发亮。
店家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见三人牵着马过来,立刻堆着笑迎上前:“三位客官里面请——哎哟,真是对不住!”
他搓着双手,满脸歉意,“今儿个实在是客满了,只剩两间上房了……要不,三位先凑合一晚?”
“两间?”霍念立刻炸了毛,怎么挤啊?师父,咱们再去别家看看!”
他扭头看向凌言,发尾的玉簪在灯光下晃出一抹冷光。
店家连忙摆手:“客官您可别去了!现在正是桃花最盛的时候,镇上哪家客栈不是爆满?”
他指了指隔壁巷子口,“您瞧那边,‘寻芳楼’的掌柜今儿个下午就挂出‘客满’的牌子了!这样,为表歉意,小店稍后给三位送两碟新做的桃花酥,再温壶热茶,成不?”
凌言没理会霍念的抱怨,只从袖中取出钱袋,数了几锭银子放在柜上:“两间便两间。”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在说“今日天气不错”般寻常。
店家见状,连忙点头哈腰地取出两把铜钥匙,钥匙串上还系着褪色的桃花穗子:“多谢客官体谅!二楼最里面两间,您拿好钥匙。”
三人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楼,廊下的风灯摇摇晃晃,将影子拉得细长。
到了房门口,凌言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身后的两人。
他手中的两把钥匙在灯光下泛着冷光,目光先落在炸毛的霍念身上,又转向沉默的苏烬,语气平淡无波:“你们两个,要睡一间吗?”
“什么?”霍念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我才不要和这个狗东西睡一间!”他指着苏烬,鼻尖都气红了。
“上次他偷偷用我的灵泉水淬剑,还把我的玉扳指藏起来——”
“够了。”凌言打断他,指尖轻轻转动着钥匙,“那你跟我睡一间。”他说着便要去开左边的房门。
霍念猛地打了个哆嗦,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啊?我……我……”
他想起去年被罚抄《清心诀》时,凌言在一旁打坐,那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能把砚台里的墨都冻上。
凌言的动作顿住,没有回头,只淡淡道:“那你自己一间。”
他转向苏烬,将另一把钥匙递过去,“苏烬,你和我一间吧。”
“啊?”苏烬猛地抬头,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钥匙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他甚至能闻到凌言袖间散出的、淡淡的冷梅香。
上一世那些被囚禁在暖阁里的日夜突然翻涌上来。
那人被迫与他同榻而眠时,也是这样近的距离,能看到他睫羽在灯下投出的阴影,能听到他刻意放轻的呼吸……
“狗东西!”霍念一把抢过凌言手中剩下的钥匙,狠狠瞪了苏烬一眼,又像是嫌弃什么似的把钥匙往他怀里一塞。
“本少爷才不跟你挤!你……你跟师父凑合吧!”他说完便飞快地打开自己的房门,“砰”地一声甩上,门板震得廊下的风灯一阵乱晃。
走廊里只剩下凌言和苏烬。夜风从楼梯口吹上来,卷起凌言额前的碎发,他看着苏烬紧攥的手,指节微微泛白,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中的桃花:“进去吧。”
苏烬垂眸应了声“是”,跟在凌言身后走进房间。
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灯火与喧嚣。
烛火“噗”地一声跃出灯芯,橘黄的光晕霎时漫开,将屋内陈设染上暖边。
房间确实简陋,一张窄窄的雕花木床靠着北墙,床柱上缠着半圈干枯的桃花藤,被褥叠得方正,却掩不住布料上细密的补丁。
墙角立着个掉漆的榆木柜,柜顶积了层薄灰,唯一亮眼的是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文竹,叶片蔫耷耷地垂着。
苏烬的目光落在床上,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那床板瞧着只够一人舒展,若两人并躺,肩臂怕是要紧紧贴着。
苏烬立刻转身走向榆木柜,掀开柜门翻找起来,果然在最底层摸到了一床粗布被褥,边角磨得有些起球。
“师父,我、我睡地上就好。”他抱着被褥直起身,声音比平日低了些,垂着眼不敢看凌言,只盯着对方袍角绣的暗纹云纹,“地上凉快。”
凌言正解着腰间的玉佩,闻言动作顿了顿,侧过脸看他。
烛光在他眼尾勾出浅浅的金晕,鼻梁的阴影落在下颌,神情瞧不出喜怒。
他没说话,只淡淡“嗯”了一声,指尖将玉佩轻轻放在桌上,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就在这时,“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惊得苏烬肩膀微颤。
他连忙将被褥放在墙角,转身去开门,门外站着个端着托盘的店小二,青瓷碟里码着四块粉白相间的桃花酥,热气腾腾的茶汤在盖碗里晃出涟漪。
“客官,您的点心茶水。”店小二咧嘴一笑,露出颗小虎牙。
“另外问二位一声,可要备些热水沐浴?后厨的滚水正烧着哩。”
苏烬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凌言,烛光下,那人正慢条斯理地解着袖口的系带,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
他张了张嘴,喉间忽然有些发紧,顿了顿才艰涩地开口:“师父……你需要沐、沐浴吗?”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妥,耳根悄悄泛红。
凌言抬眸看他,眸光在烛火中显得有些幽深。
他似乎是想了想,指尖捻起桌上的铜钥匙转了半圈,才缓缓开口。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打水吧。这几日奔波,确实有些疲惫,泡个澡也好。”
“哎!好嘞客官!”店小二应声得脆亮,连忙将托盘放在桌上。
“小的这就去叫人抬木桶,再备上花瓣和皂角,二位稍候片刻!”
说罢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脚步声咚咚咚地消失在楼梯口。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烛芯偶尔爆出的噼啪声。
苏烬站在原地没动,目光落在凌言解到一半的衣袍上,又猛地移开,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夜风透过窗棂吹进来,卷着廊下未散的桃花香气,混着凌言袖间那缕清冽的冷梅香,在狭小的空间里交织成令人心头发紧的气息。
上一世在暖阁里,那人也是这样吩咐下人备水。浴桶里浮着新摘的白梅,蒸汽氤氲中,那人赤着足踏入水中,肩背线条在水汽里若隐若现……
苏烬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才压下翻涌的涩意。